薑迎燈起初不明白他的意思, 後來趴在**,疲憊不堪時才有所領悟,什麽兩袖清風, 並不符合此人定位。聽見從浴室出來的腳步聲,薑迎燈手握住拳, 腦袋偏到另一側。

“小鵪鶉, ”梁淨詞俯身,帶來一身混著清香的濕氣, 鼻息輕笑說, “又裝睡。”

薑迎燈鼓住腮幫。

“不折騰你了,”他抬手輕輕拍她胯,說, “起來給我親會兒。”

薑迎jsg燈沒起,但一側身,被他撈進臂彎。

剛洗完澡, 梁淨詞的唇潮熱未散,將她體溫帶著攀升, 薑迎燈竭力仰頭配合, 快透不過氣。好一會兒,她掀開他睡衣的衣領, 用手指刮了刮下午蓋的那個章,聽說種草莓很危險,後來她沒真下得去嘴。

下頜的青茬擦在她的臉上,薑迎燈閉眼淺嗅, “你香香的。”

梁淨詞用指腹輕輕拭她唇上水汽, 突然問道:“你想在哪裏結婚?”

薑迎燈倏地睜眼:“你說什麽。”

他重複一遍:“想在哪裏結婚?這裏還是江都。”

她緩了一緩,垂下眸, 掩住黯然:“我都可以呀。”

他說:“我得籌備一些東西。”

薑迎燈明知故問:“什麽東西,八抬大轎嗎?”

梁淨詞笑說:“當然。”

她也勉強一笑,但肉眼可見並不開心,薑迎燈也沒藏著掖著心裏話,問他:“你和家裏說過了嗎?”

“家裏?”梁淨詞說,“有個楊女士。”

他想了想,“還得找個人幫我們證婚。”

薑迎燈又問:“你媽媽會不會看不上我啊?”

她很少提這麽直接的話,這會兒卻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炯炯地望著梁淨詞,沒有再跟他兜圈子玩猜忌的必要,那些亙在她心口的一個一個心結,總要有人來解開。

說起楊翎。

梁淨詞沒說那天她偷偷看了薑迎燈寫的東西,他都沒發覺她的小動作,等注意力再回到楊翎那裏,卻被她眼淚收不盡地拉著,她躊躇很久,欲言又止,終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話說得再多,在文字的力量麵前,都顯得淺薄蒼白。

但她的眼神傳遞出鮮明的信號,別辜負了這份情誼。

“不會。”他給了她一個定心的回答,一字一頓,堅定有力道,“我媽媽不會看不上你。”

迎燈還是擔憂,問是不是真的。

梁淨詞說:“她很感性。”

他說感性的人都心懷悲憫,容易共情,容易動容於人間真愛。

說到這裏,薑迎燈想起什麽,她忽的跳下床,蹦到自己還未收拾齊整的行李箱前,悶頭翻了會兒,取出個什麽物件:“說件開心的事吧,我考了CATTI。”

梁淨詞看著她舉在手裏的小本,問:“幾級?”

“三級!”

他說:“明天來部裏應聘,就在我隔壁司。”

薑迎燈笑容明媚,露出幾顆牙。將要說“好啊”,而後想起沉重的現狀,又緩緩地沉下手臂,笑意也漸漸變苦澀,最後用手不經意地翻著證書,聲線弱弱,像隻滿腹委屈的小鶯。

“我去不了。”

淒楚蒼白的聲音,慢吞吞托出這四個字。

知道他是開玩笑,但這話無形之中在她心尖尖戳了一下,不痛,卻柔柔陷下一個坑,半會兒複元不了。

“梁淨詞,你說,我們以後要是真的有了孩子,你會不會介意因為我的家庭情況,給他套上枷鎖和桎梏?”

沉默地看了她許久,梁淨詞反問道:“你會嗎?”

薑迎燈飛快搖頭,是無奈的:“不管我會不會,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花半分鍾思考了會兒她的這個問題,梁淨詞坦誠地說:“在被家庭,父母,國籍這些條件定性為一個有身份的人之前,孩子隻是生命,生命的維度沒有邊界。他有他的自由,就像你有你的自由。

“硬要把眼光執著於那些不得已的失去,總去遺憾破不了的死局,一遍遍美化走不通的路,即便一個人優秀到了頂,他這一生的底色,大概也隻剩疲勞的灰暗。

“所以你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不介意。”

一席話撥雲見日,讓她的心底被照進一縷燦燦的光。

她接著問:“那要是他被同學歧視,變得自卑怎麽辦?”

“我有信心把他教好。”梁淨詞並不覺得這是問題似的,不以為然,篤定地說,“他不會。”

說起教育孩子,薑迎燈的參照物隻有她爸爸了。然而薑兆林其人,儒雅是真儒雅,風骨卻是假風骨。如今有人師承他的秉性,卻是將兩者結合得自如。

他們兩個人身上自有一些共通之處,否則不會引起深處的共鳴。

兒時對爸爸的敬仰、對男人的美好品質的綿亙理想,在梁淨詞的這裏得到了發揮和延續。

即便這樣鬆散著筋骨,撐著太陽穴低闔眉目,養精蓄銳的樣子,也掩不住他拓在眼底的清正,顯現著一副巍然不動的君子氣節。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很多年後才堪堪見到,有人坐實了這些出自古語裏的美好讚譽。

“你之前有一回說,想過我們的孩子,想他什麽呢?”

薑迎燈爬回**,腦袋往他臂彎裏拱,笑吟吟地圈住梁淨詞的腰。

“想什麽?”他稍作沉思,出其不意地說了句,“我給取了個名。”

薑迎燈驚訝得不得了,微微翕動嘴唇,實在有點好笑,又有點不可思議,腦補了梁淨詞絞盡腦汁給孩子取名的樣子,她笑起來,過會兒頗為好奇問:“叫什麽?”

梁淨詞在她手上寫字,一邊寫一邊道:“明珠。”

“女孩子。”

他說:“女兒貼心。”

明珠明珠,寓意不言而喻,掌上明珠。老父親的愛意坦**得不帶藏匿,在唇齒的呼喚裏昭然若揭。

“會不會太直白了啊?”

他卻說:“愛就要直白。”

薑迎燈笑著說:“好,那她就是二號明珠。”

梁淨詞也笑,低頭吻她眉心:“一號讓我親著呢。”

親昵的氣息散盡,薑迎燈把人稍稍往外推了推,說:“對了,我今晚有個文件要發,但我電腦充電器沒帶回來,能不能借你的用一用?”

梁淨詞不假思索:“行。”

緊接著,他起身往書房走去。

薑迎燈跟過去後,電腦已經被他開好。梁淨詞俯身輸入密碼,解除了睡眠狀態。

薑迎燈坐過去,把硬盤插上,導入視頻文件。

文件大,傳輸速度較慢,她等了等。

梁淨詞說:“別太晚,要注意休息,工作是做不完的,但身體有承受極限。”

聽他這樣苦口婆心,薑迎燈想笑,她指著電腦說:“就傳幾個文件。”

他淺淺頷首,“好。”

而後予以空間,去一側小陽台站著,倚立在月光之下,指尖青煙嫋嫋。

隔一道玻璃,她靜靜看他一會兒。

很快,薑迎燈將注意力回到電腦上,打開網頁,正準備登錄郵箱。

默認的登錄,還是梁淨詞的個人郵箱。

將光標定格在個人中心,她準備點退出登錄。卻在這時,注意到右下角一封近日傳進來的郵件。

有郵件往來不足為奇,但薑迎燈赫然看到了幾個字。

發件人:小林杏。

她的眸光猝然一緊。

下意識瞥向門外的梁淨詞。

他在躺椅裏舒服地臥下了。

信被薑迎燈打開。

發件人:小林杏。

收件人:梁淨詞。

一段日語鋪陳在屏幕上,翻譯過來是:

【我和小薰今天回國,感謝梁先生的盛情招待,我很喜歡中國,也很喜歡小燈,她是個溫柔的人,不論作為學生或是朋友,我很有幸和她相識,她聰穎、堅強,早已能夠獨當一麵,你不必為她太過掛心,希望你們的隔閡早日化解,我和女兒也期盼盡快再與你們聚首。】

發件時間是今天白天。

小薰也提前和她通過消息,她們今天回日本。

薑迎燈心口一窒,頓覺腦袋悶沉眩暈。她沒再看收件箱,轉而點開他發出的郵件。

指尖沉沉,像灌了鉛,沉重落下,點擊進去。

梁淨詞和小林的信件往來,持續了三年之久。

薑迎燈劃到底部,點開最初的第一封:

【小林老師,您好。我叫梁淨詞,貿然來信,實在唐突,但有一事相求,緊迫不已。從我的舅舅楊格那裏緊急獲取您的聯係方式,怕電話聯絡冒昧,所以選擇郵件溝通。

您的班級裏有一名剛入學的學生叫薑迎燈,她是我最疼愛的妹妹,因為一些緣故,我無法聯係上她,想到她膽子小,不常出遠門,擔心她一個人太過孤獨,在異國他鄉多有不便,還望您多多關懷。

感激不盡,改日到東京,必然親表謝意。】

薑迎燈明明記得,梁淨詞是不懂日語的。而這滿屏的日語字符,每一句話末尾的尊敬語,都是謙卑到極致的用法。

第二封:【她很聰明,有很高的文字天賦和文學素養,也虛心進取,肯花時間在學習上,不會讓人費心功課。】

第三封:【迎燈的身體素質不是很強,她不吃生食,如果在餐桌上吃了也是出於客氣,但會影響她的腸胃健康jsg。】

……

薑迎燈眼裏起霧,難以名狀的酸楚脹滿心口。

她將手指按在觸摸板,飛快地上劃光標,一封一封信,隔著凝結成團的水汽裏,她朦朧地看下去。

【她不善言辭,不會主動和人打交道,但是心很好,真誠善良,是很適合做朋友的人,如果您和她熟悉起來,會認識到她的可愛優秀。】

【這兩天東京大雪,交通受限。不知道她會不會留心消息,麻煩您注意一下她的動向,迎燈怕冷,我很擔心她在外麵走失。感激不盡。】

【小林老師,新年好。如果方便的話,還請邀迎燈到您的家中過節,團圓的節日,人在異鄉路難行,她會很想念家鄉和親人。

妹妹很懂事,隻需要陪她吃一頓飯就好,不會占用您寶貴的時間。提前祝您平安順遂,闔家歡樂。】

……

陽台門被推開,梁淨詞款步走近。見她趴在桌上,以為她哪有不適,躬身輕撫迎燈的肩膀,問怎麽了。

她不答話,卻倏然將他的腰身攬住,薑迎燈坐著抱他,將柔軟的頰麵貼在梁淨詞緊實的腹部。

她聲音虛虛的,像差一點就要重重墜落——“你什麽時候學的日語?”

梁淨詞看到了電腦屏幕上,她停留的地方。

而後緩緩地收回視線,將手掌貼在她的腦袋上,輕撫道:“你走那一年。”

“為了我嗎。”

他說:“為了你。”

迎燈聳著肩膀,梁淨詞用指腹擦她淚痕。

“不哭。”

她哽咽著,聲音細碎,用盡了力氣出聲,問他一句:“梁淨詞,你告訴我,什麽叫做莫愁前路無知己?”

漫長的安撫過後,她聽見他的解釋:“意思是,不論到哪兒,你都不用擔心我會離開。”

梁淨詞說著,將她抱緊,讓她眼淚沾在他幹燥的衣角。

“我永遠在你身邊。”

那天他說,塵封的卷子,信裏的秘密,是她的守望與真心。那是屬於薑迎燈不會被遺忘、不該被削弱意義的少女時代。

許多年過去。

當他失去了走向她的身份,連靠近都成妄想時,力不從心的關懷,被剝去了一切裝點,十足陌生的人情裏,他最得心應手的利益交換也派不上用場,堅如磐石的,隻剩下這份從靈魂裏剖出的誠意。

這是梁淨詞的守望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