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迎燈的書包是淺淺的綠色,正攤開在電視櫃上,她取走衣物時,牽出了包裏的一些東西。一本漫畫,一本書籍,還有懸在包口搖搖欲墜的一瓶防曬。
梁淨詞把防曬往裏麵兜了兜,撿起她散亂在台上的書,漫不經心地翻閱了一會兒。
於是迎燈出來後便看見,梁淨詞坐在沙發裏,一隻手端著書脊,中指和無名指之間鬆鬆地夾著她的那一枚書簽,明亮的橙黃色小燈籠,隱在他骨節分明的指間。
他神色偏懶,在暮光中眉心有些微倦怠。
垂下的眼皮隨她的出現而慢吞吞掀起,視野裏出現一抹如風鈴草般清新自然的紫。
梁淨詞抬起下巴,認真端詳兩三秒,揚唇淺笑,給她肯定道:“很漂亮,沒買錯。”
薑迎燈臉發熱,低頭看自己還暈著熱氣的雙腿,將這陣羞赧緩解過去。
“漂亮”兩個字被他講得輕飄飄的,梁淨詞絲毫不明白其中的殺傷力。
很快她抬起臉,發覺他身上已經添了件外套,於是問道:“你要出去嗎?”
“去吃個飯,”梁淨詞說著,把書簽嵌進書中,將其擱在一旁,問,“一起?”
她挺意外問:“我可以去嗎?”
他說:“可以是可以,但今天來的估計都是中年人,你能接受?”
薑迎燈唔了一聲,失落道:“那算了。”
梁淨詞看著她低斂的眉眼,問她:“想吃什麽?我給你點。”
她說:“水煮魚吧。”
他拿出手機,低下頭在屏幕上滑動,順便問:“一個人睡怕不怕?”
薑迎燈搖頭。
梁淨詞沒有看見她的舉動,沒得到應答,於是給她打定心劑:“這酒店很安全,朋友家的。”
“嗯,”薑迎燈點點頭,又為他這大動幹戈而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隻是那麽隨口一說的,沒有那麽討厭大澡堂子,隻有一點不適應,不用天天都出來的。”
她是沒有想到梁淨詞把她的話這麽放心上,細想一番覺得這樣不太好,顯得她格外的矯情嬌氣,脫離群眾。
梁淨詞聽她這麽說不由地笑起來,懶散地開腔道:“本來jsg也不是什麽大事兒,都是小姑娘,有什麽可害羞。”
少頃,又揶揄了句:“不過你這臉皮是比常人要薄一些。”
薑迎燈抬眸,跟他那難以捉摸的眼神對上。他撐著下頜淡淡地笑,望著她。
她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巴。
“迎燈。”
“嗯?”
梁淨詞看了眼手表,而後起身走到她跟前,他想了一想,說,“你要是還有哪兒不舒服就說,就像洗澡這件事一樣,你要是不說,我也猜不到你怎麽想的。”
他打量著她,低低道,“女孩子不能受委屈,記住了?”
“嗯,可是……”薑迎燈頓了頓,期期艾艾說,“就,也不是什麽都能說,都有用吧?”
“現階段你有什麽煩惱是我不能解決的?”梁淨詞稍稍歪過頭,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生活費、人際關係,還是找男朋友?”
男朋友,很刺痛人的一個詞。她嘴唇輕抿,不吭聲。
站在一盞低矮的吊燈之下,迎燈被他的影子壓著。梁淨詞忽而沉了沉聲,問:“叫迎燈覺得生疏嗎?”
薑迎燈一愣,說:“你喜歡怎麽叫我啊?”
他注視著她,說:“我喜歡叫你迎迎。”
“……”
梁淨詞見她默然不語,笑意淡了些。他不等回答,往玄關走,說:“晚上關好門窗睡,有事打我電話。早上別睡過頭了,早餐按時吃。”
薑迎燈遲鈍地應了一聲:“好,拜拜。”
人離開後,門被關上,她獨自站在那盞燈下,一時半會兒沒有動。偏過頭看見印花的牆麵上她的裙擺翩躚的影子,迎燈心情很好。
好久沒有聽到這一聲“迎迎”,熟悉又陌生的昵稱,從他口中慢條斯理地托出。她忍不住莞爾,轉了個圈圈,腳步輕快地挪到沙發前,往梁淨詞坐過的地方一趟,整個人窩進去,感受他殘存的體溫與氣息。
旁邊的書,是他剛剛翻過的。
她興奮勁兒還沒過去,抬手便抓過來,掃過書封,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
仔細一看,居然真的是《黃金時代》!
剛癱軟下去的身子又緊急繃直,薑迎燈赫然坐起,嘩啦一翻,那枚燈籠卡在她看到的頁數。
她讀書愛做奇怪的標記,一行字被她勾出——
“她看見我赤條條坐在竹板**,**就如剝了皮的兔子,紅彤彤亮晶晶足有一尺長,直立在那裏,登時驚慌失措,叫了起來。”(注:引用自王小波《黃金時代》)
她用黑色水筆在旁邊寫下:【一尺=33.333cm,老天鵝,你是野獸嗎?】
!!
薑迎燈霎時間臉色爆紅,把書撒開,一腦袋埋進柔軟的沙發裏,還用枕頭蓋住後腦,大寫加粗的無地自容!!
在沙發上扭曲了半分鍾後,她又把墜地的書拾起來,重讀一遍。
他一定看到了……
太要命了。
現在她的形象一定變成了:一個猥瑣的書呆子。
薑迎燈在心底大呼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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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迎燈軍訓暈倒事件引發了上級學長的關注。
軍訓的第二周,陳釗前來探望,給她買了些糖。經允許,薑迎燈好意把糖分給同學。
坐在陰涼處休憩,有人在閑聊。薑迎燈拿著手機也是在閱讀,她有的時候會走馬觀花看一些修仙類小說打發時間。一顆大白兔含在嘴裏,她悶聲掃閱文字,旁邊的陳釗凝視她片刻。
女孩子皮膚很白,五官秀麗,嘴唇薄得像紙片,沒什麽血色,鼻頭小巧,耳朵也小,玲瓏透光。發色與瞳色都淺得很一致,磁場不強,氣質單薄,一看就是端莊孱弱的閣中閨秀,經不起雨打風吹的那種。
“你好蒼白啊。”陳釗有感而發說了一句。
薑迎燈摸一下臉,好奇:“是粉底液太厚了嗎?”
“不是化妝的原因,就是怎麽說,看起來很——”
“營養不良?”
陳釗愣了下:“不不,不能這麽說。”他想到四個字:“弱柳扶風。”
她笑起來,問:“是不是像林黛玉?”
“誒對,還真有點。”
見陳釗過來搭訕,心直口快的許曦文說:“人家喜歡美男子,不喜歡帥哥啦。學長你沒戲咯。”
陳釗怔住,看了她一眼,又很無辜地問迎燈:“有什麽區別?”
薑迎燈抿唇淺笑,仁慈地答了句:“不知道,她們總是亂說。”
陳釗如釋重負笑一下,跟許曦文計較:“你倒是說說看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啊。”
許曦文腦子裏閃過周暮辭的臉,但一時之間想不起他的名字:“你記得不記得上次唱歌那個男孩?叫周什麽來著,他就是美男子。”
陳釗皺眉:“周什麽?”
許曦文:“周什麽什麽辭。”
薑迎燈在一旁,聽著這無中生有的鴛鴦譜,搖著頭笑。
陳釗說:“哪個啊?周什麽辭?”
林好看不下去:“哎呀,就是喜羊羊和沸羊羊的區別,懂了嗎?”
薑迎燈笑得快趴下。她再三說:“沒有、沒有的事。”
陳釗篤定她們在打他聽不明白的啞謎。
迎燈但笑不語,沒再接茬。
她又看了會兒小說,等這個話題掠過去,她想起什麽,對陳釗說:“從前也有人說我像林黛玉。”
陳釗問她:“誰啊。”
他不該這樣接話的,旋即冷了場。薑迎燈不知道怎麽回答的這半分鍾裏,笑眼緩緩黯淡了下去。
她想起某天陳釗突然跑來對她說:夢裏相逢酩酊天這句話,越品越傷感。你看,即便在夢裏,也要等喝醉了,才能有和你相逢的理由。是不是?
那時她也是這樣答不上來,她想了一想,對陳釗說:“就是幾個老朋友。”
軍訓場地,漫長的一段休息時間裏,薑迎燈伏在膝頭避陽光,想起六年前的那段邂逅。
他們初見,在一個周五的傍晚,她從南大附中放學歸家,遇上一場冰冷砭骨的雨水。薑迎燈一路狂奔前往家屬樓,抄小路,經過一條狹長的小徑。
她踩一腳水,喇叭褲的褲管濡濕沉重。
卻在那時陡然聽見一陣旋律,有人在吹口琴。
她偏頭看過去,隔著一片人工湖,涼廊底下,吹口琴的人坐在花影扶疏之間。
外邊淅淅瀝瀝,暮色低垂,簷雨如繩。漫天梨花在動**的風雨裏落下。
她站在雨中,隔著湖水與一片雪白的花色,與他遙遙相望。
男人疊著腿,坐在同伴中間,很散漫閑適的姿態,在她緊緊的注視下,對方也注意到什麽,他抬眸看過來。
那對眉眼精致而勾人,隻短暫一眼,看得她驚心動魄。
迎燈腳下一滑,趕忙頂著雨匆匆逃離。
那段哀婉的旋律落在心底,時不時會湧出一點淡淡的、潮濕的惆悵。
第二麵,又過一陣子,是在薑兆林的辦公室。
那天薑迎燈拎著卷子去找爸爸簽字,推開門卻不見薑兆林,坐在一起的是幾個青年學生。
幾個男孩子同時看過來。
薑迎燈呆在原地,環視一圈,沒有看到她爸爸。
“薑老師在開會。”講話的男生叫謝添,他跟迎燈在之前見過一次,認識她早一些。
薑迎燈扯扯書包帶,點點頭,禮貌地說:“謝謝。”
隨後,她靠牆坐下。
在她旁邊的男人拿著一份打印好的論文在細看,他沒有跟她聊天的意思,隻在她進來時淡淡瞥了一眼,而後又將視線轉移到紙上。
薑迎燈用餘光注意著他,手扶著膝蓋,蠢蠢欲動地瞥一眼他的論文封麵,看到“梁淨詞”這三個字。
終於,忍不住問了句:“你好,請問你那天吹的那首歌叫什麽?”
她聲太小,他不確定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梁淨詞稍稍抬一下眉:“嗯?”
而後他躬身,用手指點了點她的背骨,將人往耳邊帶了帶,溫聲問:“我那天什麽?”
她看著男孩子短促的鬢發與利落的下頜骨,吞吞說出:“就是……那個口琴。”
“口琴?”梁淨詞望著她,想了一想,“是不是千千闕歌。”
“不對不對,”她使勁搖頭,“我聽過這個,不是這個。”
他也變得好奇,湊過來問:“哪一首?你唱兩句我聽聽。”
迎燈聲線僵硬,不倫不類地哼了兩句,又難為情地說:“我唱不出來。”
梁淨詞沒聽明白,也記不起來。他笑著,指一指旁邊人說:“你給那個哥哥唱去,他懂得多。”
薑迎燈看一眼謝添,彼時謝添正摸著下巴觀察著薑迎燈,又轉頭對旁邊的一個黑框眼鏡男說:“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是不是這麽說的?”
薑迎燈忐忑過去,探頭問:“你們是不是在說我什麽呀?”
眼鏡笑了下:“小姑娘,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林黛玉啊。”
薑迎燈很喜歡林黛玉,她高興但克製地笑了笑:“真的嗎?”
“看著弱柳扶風的,是不是總生病?”
薑迎燈撓了撓頭,沒接話,隻是喃喃說:“我是林黛玉,誰當賈寶玉啊?”
眼鏡拱了下謝添,眉飛色舞:“你吧。”
謝添大罵一句“滾!”
他看向一個坐沙發上正在用電腦的人,指jsg過去說:“他。”
沙發男冷笑:“我才不要。”
轉而,他又把皮球踢出去,衝著梁淨詞揚起下巴,“當然是我們風流倜儻的梁公子咯。”
風流倜儻的梁公子倒是好脾氣地沒有推脫,手指在緩慢地掀著論文,波瀾不驚地看著,聞言,他從容地微笑一下,緩緩說:“我當就我當吧。”
他一邊看文章,一邊淡淡笑了會兒,隨後在一陣似是而非的起哄聲中,側目看小女孩的表情,捕捉到她脆弱的眼。
找到了男主角的迎燈倍感親切地藏在梁淨詞的身後,看見他身上的柳絮,抬手要去摘。
她心知肚明,什麽賈寶玉林黛玉,都是哄小孩的。
但他不知道,有人在哄小孩,有人因為一場漫不經心的解圍而種下情根。
柳絮這東西雖輕若無物,光靠感受無從察覺,沾人身上卻又難以揪走,有那麽幾分固執。
迎燈的小手拈來拈去,梁淨詞不甚在意,繼續看他的論文。沒承想後來,有人真變成了那片柳絮,停在他的肩上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