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下午,唐湉才終於見到許策。

許策穿著柔軟的絨線衫和牛仔褲,眼尾帶著淺淺的紅痕,看上去年紀很小,又乖巧又可愛。

唐湉本來想嘮叨兩句,但一想到自家老板先是出了車禍,然後又在醫院躺了個把月,就心疼得厲害,再仔細看了看老板的臉,和池越胡鬧了一上午,顏值不僅沒掉線,整張臉俏生生粉撲撲的,越發明豔,隻能恨恨地將嘮叨的話吞回肚子裏。

待許策走近,唐湉正要打開車門,許策小心翼翼地看了唐湉一眼,垂下腦袋小聲說道:“甜甜哥,小崽讓我坐他的車去公司。”

唐湉:Seriously!有本事你再說一次!

許策自覺理虧,軟聲軟氣地哄唐湉,“就十多分鍾的車程,一會會兒就到了,我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下午茶,開會的時候我們一起吃。”

範星瀾麵帶微笑地幫許策打開商務車後門,後座伸出一隻線條淩厲的手來,許策笑著握住了,那隻手的主人將許策溫柔地帶進懷裏。

唐湉:……現在罵人還來得及嗎?

唐湉震怒不已,可是當他看到許策的笑顏後,又很快消了氣,真心為許策感到高興。曾經那五年,唐湉從來沒有見過許策這麽笑過,就算笑著,仿佛笑意也從未抵達眼底。

唐湉覺得自己一會兒開心一會兒生氣的樣子著實像個神經病,他使勁兒搓了把臉,悶聲悶氣地跟著池越的商務車往公司方向開,直到到了公司樓下,從池越手裏搶回許策時才反應過來,老板居然騙我,說什麽給我買了下午茶,你是因為放了全體高管的鴿子,特意買來賠罪的好吧!!!

唐湉氣到人格分裂,我家軟萌善良可愛的老板啊,跟著池越那隻狼崽子學壞了!!!

會議室的大門被唐湉推開,幾位總監翹首以盼地看向門口,卻隻見到唐湉一個人,當下便心灰意冷地垮下肩膀來。

宣傳總監倏地站起來,拿起手機準備立刻給許策打電話,還沒摁下撥號鍵,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宣傳總監猛地抬眼,看到許策笑眯眯地從唐湉身後探出半個腦袋來,“我知道錯了,大家別罵我啦,打了一上午的噴嚏呢……”

時尚創意總監扭著腰,哭著朝許策奔過去。

翌日傍晚,池可欣回家小坐了一會兒。

許策去外地出席活動,這兩天都不在江川,池可欣有些遺憾,“我回慕城前,約小許出來一起吃個飯吧。”

池越給池可欣續了一杯茶。

池可欣四處看了看,感歎道:“這棟小洋樓,小許住的時日比我還要多些。”

池越看著池可欣沒有講話。

家裏到處都是許策生活的痕跡,客廳的沙發和地毯上隨意放置的抱枕,茶幾和矮櫃上擺放的書和劇本,廚房的櫃子裏和吧台上各式漂亮又精致的餐具和水杯,臥室枕頭邊的毛絨玩具,花瓶裏生機勃勃的大簇鮮花……池可欣知道自家兒子,性子極冷且毫無生活情趣,一張書桌,一台筆電,一張床就足夠生活了……所以,這棟曾經空****了許多年的小洋樓,是因為有了許策,才變成了家。

池可欣笑了,“你臭著一張臉做什麽,我又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有些感歎罷了。”

池可欣說:“我這當媽的,實在是不稱職。”

池越後背緊繃,等著隨時會出現的“但是……”

池可欣垂眼看著手裏的茶盞,瓷質細膩通透,彩麵潤澤如玉,握在手裏便溫暖了整個掌心,想必也是許策添置的,“我的確沒有想到,當年給讀高中的你隨便找個大學生做家教,居然還能衍生出這麽一段曲曲折折的緣分,要是早知道……”

池越微不可察地擰了下眉心,警惕地盯著池可欣。

結果池可欣卻說:“就算早知道,也改變不了什麽。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麽神奇,你倆早晚得遇見,可能,這就叫命中注定吧……”

池越怔愣了一瞬,目光複雜地看著自己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親媽。

池可欣抿了一口茶,“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孟廣平得了肺癌,晚期,他家裏已經開始安排後事了。”

池越略微吃驚地看著池可欣,突然想到孟廣平之前說一起吃飯的那通電話,心情有些複雜。

池可欣點頭,“他說,約了你好幾次,想要和你一起吃頓飯,或者私下見個麵,但除了在公司談公事,你都不答應見他,所以托我來說。”

池可欣歎了口氣,“這兩天他老婆一有機會就抓著我哭,想讓我幫著勸一勸,把外麵的那個大兒子接回來。你是知道孟廣平的,這麽多年,他和他老婆早就沒感情了,那個兒子也不是他親生的,怎麽可能接回來。”

池越擰著眉,冰冷的目光裏帶著不耐煩,顯然並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池可欣笑了笑,“要我說,信隆才是孟廣平的親兒子,你都排不上號。他想讓你接班,無非是你足夠優秀,另外就是放不下他一手一腳做起來的公司。這麽多年的心血,如果到頭來隻能交給職業經理人團隊打理,他死都死得不安心。”

池越冷著臉,“我也是職業經理人。”

“是。”池可欣點頭,“但除此之外,你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人這一生,總有這樣那樣的牽絆,這棟小洋樓當年是我買的,買的時候,我直接寫了你的名字。”池可欣看著池越,“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成為了上市公司的CEO,賺得也多,卻始終不願意搬到別處去;還有…你剛回國的時候,心裏難受,不敢看到小許的消息,也不想觸景傷情,但幾經考量,最後你還是住了回來……”

“兒子,別的我也不想多說,但你心裏清楚,你媽媽就一跑新聞的,雖然有點名氣,但能賺多少錢?你讓我掏空全部身家,也買不起這棟樓……所以,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池可欣說:“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到最後,你最喜歡的房子,不還是這兒嗎……很多人很多事,無論過去多少時間,最終仍是相互牽絆著,沒法分清,也分不清。”

池可欣走之前,留下一個醫院地址,“去不去看他,辭不辭職,我都沒意見,你自己拿主意吧。”

池越到醫院的時候,孟廣平剛剛和律師開完會,他沒有穿病號服,坐在VIP病房寬大的沙發上,看上去精神還不錯。

就算知道自己隻剩下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孟廣平身上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暮氣。

池越問孟廣平:“需要我做什麽嗎?”

孟廣平指了指他身旁的單人沙發,“坐,爸爸想和你說幾句話。”

池越坐下後,護工倒了杯熱茶放在池越麵前的茶幾上,然後關上門離開。

孟廣平開門見山,“池越,我希望你留在信隆。”

池越麵色平靜地看著孟廣平,沒有答話。

孟廣平說:“自從你加入信隆以來,無論是那幾個和我一同打江山的老家夥,還是高薪外聘的高管,對你都是非常認可的。信隆這樣的平台,對你來說也是最適合的。我知道,就算離開信隆,你也可以實現自我價值,但我看得出,你喜歡這份工作。”

“如果是因為小許的事情,使你想要離開信隆,我認為,你的決定不夠冷靜客觀。”孟廣平看著池越,“當年的事,我的確有責任,如果有機會,我願意親自給小許道歉。”

說著想要道歉的話,但孟廣平的神色依舊是極其倨傲的,“雖然我不清楚他對你說了什麽,但是,如果重新來過,我依舊會這麽做。”

孟廣平的食指不緊不慢地輕扣著沙發扶手,“六七年前,你們都還太年輕。特別是你,還沒成年就被一個混娛樂圈的男人迷得神魂顛倒的,我相信,當時我做出的舉措,每位做父親的都會這麽做。我唯一疏忽的是,小許那時候患了中樞神經係統疾病,如果我事先知道,我會換一種更溫和的方式。”

池越繼續沉默以對,當年孟廣平逼迫許策離開自己的時候,許策的狀態有多差,孟廣平不可能看不出來,現在說這番話,看似懇切,實則稍一推敲,便可知孟廣平仍在撇清責任。

孟廣平見池越不說話,語氣溫和了幾分,“我承認,我對那個孩子是有些愧疚,但坐在這個位子,這麽多年,比這身不由己的的事情比比皆是。我希望他,也懇請你,能站在我的角度體諒我的難處。你回國以後,無論是他單方麵追求你,還是你們兩情相悅,爸爸都祝福他,也祝福你。”

池越半斂著眼,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冒著嫋嫋白煙的熱茶。

孟廣平說:“如今你們重新在一起了,感情正是最親密的時候,所以,小許舊事重提,應該也是不希望你每每想到過去那些事,對他仍舊心存芥蒂。”

孟廣平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池越,“當年的事,是許策經過深思熟後做下的決定,和我見不見他,說了什麽,沒有任何關係。他是成年人,應該要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而不是推卸到別人身上。所以,我不希望你因為他而遷怒於我。”

池越掀起眼皮,沒有溫度的目光與孟廣平看似誠懇的目光對視在一起。

那日清晨,晨曦微露,小洋樓溫馨舒適的主臥裏,許策對池越說:“當年的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其他人都沒有關係,小崽,你不要為了我……”沒等許策講完,池越便堵住了他的唇。小洋樓的空氣裏縈繞著許策甜軟的氣息,這是讓池越魂牽夢縈的,輕易就能讓他心軟,輕易就能讓他情動的氣息,也是池越孤獨的,寂寥的人生中,屬於家的意義。

這天傍晚,霧靄陰霾,外資醫院清冷寬敞的VIP病房裏,孟廣平對池越說:“當年的事,是許策經過深思熟後做下的決定,和我見不見他,說了什麽,沒有任何關係,我不希望你因為他而遷怒於我。”病房的空氣裏充滿了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頭頂的燈光慘白得沒有溫度。盡管是最昂貴的外資醫院,依舊讓人覺得冰冷和不適。

池越聽到這裏,終於牽起嘴角,露出一個冷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