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越低聲勸郭思佑,“您別擔心,醫生說了,這段時間如果有情緒波動或者反複的情況都是正常的,可能很快就能好轉,也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我不急,您也別著急,我會陪著我哥慢慢好起來的。”

池越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郭思佑下意識看過去,顯示的來電人姓名是孟廣平,池越摁斷來電繼續說道:“我仔細觀察過,如果我哥一個人在病房,時間久了就會有些情緒低落,睡覺也會睡得不太安穩,他自己應該也覺察到了,所以極力控製著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那些會影響到他情緒的東西。”

池越說:“所以,他才盡量不碰手機。”

郭思佑的眼睛又紅了幾分。

“我問過主治醫生,治療過程中還是要直麵問題,不能一味躲避,當然進程可以適當放緩一些……郭姨,您是我哥最親近的人,他把您當做母親一般……所以,您別心軟,如果他又鑽牛角尖了,您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就像…就像親生父母一樣…對待他……”

郭思佑的眼淚流了下來。

池越喉頭顫動,聲音哽塞,“平日裏,我哥對身邊的每個人都笑臉相迎,不了解他那段過往的人,都以為他是個活潑開朗的性子,其實我哥…慣會隱藏心事,摔了痛了不會講,傷心了難過了也忍得了。”

池越深吸一口氣,“以後…我倆都不要慣著他,他越是不說,越是忍著,我們就越是要明明白白地給他指出來,您罵他幾回,我說他幾次,讓他知道藏著掖著是錯的,慢慢的,可能就不會了。”

池越目光溫和地看著窗外小樹抽出的新芽,“脫敏的過程不會比當年治病的過程輕鬆多少,這一次,我會一直守在他的身邊,我會陪著他一點一點地脫敏,總有一天,我哥什麽都不會再害怕。”

郭思佑安靜得看著池越的側臉,許策入院以來,池越無論是和醫生討論治療方案,還是有條不紊地解決網曝事件,池越給郭思佑的感覺一直都是從容克製,冷靜鎮定的,常常讓她忘了,池越比許策還小兩歲。

這個年紀的孩子,要麽剛剛走上工作崗位,要麽還繼續留在象牙塔學習,池越卻要麵對極其複雜的家庭環境和極有挑戰的工作,還有他失而複得的,需要他付出更多耐心和包容的戀人。

郭思佑想,池越應該是很喜歡許策,絕不會比許策的喜歡少。

窗外的天色一點一點暗沉下來,烏雲從遠處的天邊滾過來,瞬間就將剛剛升起的太陽卷入其中。

起風了,窗戶被呼嘯而過的大風吹得搖搖晃晃,窗簾鼓起來,像是一個長著巨大肚子的怪物,張牙舞爪地想要吞噬和撕咬一切。

許策記不清這是第幾百次還是第幾千次,聽到刺耳的座機電話鈴聲響起來。

他看著十歲的自己從書桌旁站起來走向電話機。

許策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立刻跑過去,想要擋住眼前的小男孩兒,想要告訴他,不要接電話。

這通電話,真的很可怕。

小男孩穿過許策透明的身體,徑直走向座機電話,許策無力地垂下雙手,他的喉嚨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因為他隻是一個洞悉過去,卻什麽也無力改變的虛影。

小許策接起電話,用還未變聲的稚嫩童音禮貌地問道:“喂,您好,請問您找哪位。”

電話對麵的人說了什麽,小許策的臉色漸漸變得煞白,他一聲不吭,直愣愣地站在那裏,恐懼瞬間充斥內心,尖叫聲被生生地哽在喉頭,在那個當下,他的魂魄似乎被厲鬼的尖爪褫奪幹淨。

從小到大,許策一難過就會哭,小小的難過就小小聲的哭,大大的難過就放聲大哭,因為…有人疼愛的小孩都是可以任性的,可偏偏這次,他的眼眶赤紅躁痛得厲害,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漸漸的,他蒼白的臉頰被巨大的悲傷和哀慟染紅,先是眼尾,然後是鼻尖,下巴……最後整張臉紅得像發了高燒,眼白裏布滿鮮紅的血絲。

小許策試著大力呼吸,他就像案板上奄奄一息的魚,眼睛和嘴巴張得很大,卻依舊喘不過氣來。

電話的聽筒掉在了地上,小許策隱約聽到對麵有人在著急地喊他的名字,他無暇顧及,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臥室走,一旁的許策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年幼的自己。

小許策把外衣和褲子都脫了,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邊的小凳上,然後鑽進被窩裏。他把被子拉起來蓋住臉,不知過了多久,被子裏傳出像小貓的叫聲一樣,很輕很輕的哭聲。

“爸爸……媽媽……”

許策走到床邊坐了下來,這次仍然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他伸出手,想抱起躲在被窩裏慟哭的小孩,卻隻能徒勞地,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明明知道是夢,他卻還是不甘心,他怎麽會抱不到年幼的自己,他怎麽會安慰不到…從此以後孑然一身的自己。

這是十歲的許策,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感受到什麽是傷心和絕望。

還是這間臥室,許策見到四年前的自己,正捧著劇本異常痛苦地背誦一段文言文的對白,這一天沒有太陽,風也很大,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細小的雪悄悄飄落下來。

六角形的雪花飄到窗戶的玻璃上,晶瑩剔透,十分漂亮,許策抬起頭無意識地看了一眼,再垂下眼眸時連嘴唇都失了顏色。

許策的愛情死在了一個下雪天,本該是草長鶯飛的春日,卻下起了鵝毛大雪,天色陰暗得像是坍塌下來,寒風刺骨,雪窖冰天。

他的愛情是被他親手斬斷的,然後再被一場恢弘盛大的雪無聲無息地吞噬。

從此以後,每一個下雪天都讓他無比緊張。

其實對於那日的記憶,許策已經很模糊,但是他卻深深地記得那場鋪天蓋地的暴雪同無窮無盡的悲傷一起席卷了他,淹沒了他……那樣寒冷刺骨,那樣潮濕窒息,讓人喉頭發緊,積鬱的悲苦死死地壓在了心口的位置。

許策安靜地看著四年前的自己,他用蒼白消瘦的手指用力地攥著衣襟,逼迫自己死死地盯著窗外細小的雪花,然後一遍又一遍的練習,“我對你的心意從來沒有變過,我想和你重頭來過。小狼崽,你信我。”

許策想走過去抱抱他,告訴他,別難過,再等一等,你的小崽越很快就回來了,他和從前一樣,很愛很愛你,每一天都愛你,他沒有忘記你……所以,你要加油,還要快快好起來呀。

夢裏麵,二十二歲的自己和十歲的自己漸漸變成黑白默片,許策站在夢境邊緣,他知道很快,他就什麽都看不到,也聽不到了。

空間逐漸扭曲變形,他痛苦地捂住劇痛的頭,熟稔地沉默地承受著無休無止,鑽心般的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混沌的大腦終於清明了一瞬,這是在之前的夢魘裏從來沒有遇到過的!許策打起精神,循著這絲若有若無的清明,找到了扭曲空間的一個出口,他不敢置信地慢慢走過去,然後聽見他魂牽夢縈的聲音,一遍一遍溫柔地喊他,“哥…哥……”

許策猛地睜開眼睛,麵上痛苦難掩,驚恐未褪,他神情緊繃地看著眼前的人。

麵前的池越,溫柔地吻了吻他的眼睛,低聲問他,“哥,做噩夢了?”

許策愣愣的,像是沒有從夢裏醒過來。

池越的手攏著他的手,嘴唇貼著他的唇,聲音溫柔得如同月光一般,“寶貝,夢到什麽了,給我講講,好不好。”

池越掌心和嘴唇的溫度似乎快把許策燙傷了,許策迷迷糊糊間摸了摸池越的額頭,怕他生病發燒,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全身冰涼。

夜晚的病房很安靜,池越貼著許策的唇輕輕廝磨,他們閉著眼,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柔軟的唇舌如同溫柔的心,許策的身體一點點暖和起來,池越吻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凶,許策的眼尾慢慢洇出緋色,如同點了胭脂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池越才慢慢拉開了倆人間的距離,許策睜開濕漉漉的眼,看著近在咫尺的池越,心裏被滿滿的柔情蜜意包裹著,他小聲喊池越的名字,聲音裏滿是依戀與深情。

“我做夢了。”許策窩在池越懷裏,“我常常做這個夢,身體好的時候夢得少一些,身體不太好的時候,就幾乎天天都能夢到。這個夢,我從來沒對人說起過……”

“小狼崽,你願意聽嗎?”

池越的手臂緊了緊,把許策的身體用力摁向自己,“我願意,我想聽,寶貝講給我聽,好不好……”

病房裏的小燈一直亮著,靜謐的房間裏是許策輕柔的,好聽的聲音,偶爾會被壓抑的哭聲打斷,然後就會聽到池越耐心溫柔地哄著,抱著,吻著,直到懷裏的人慢慢平複下來,再重新勇敢地接著講那些從未向人道過的陳年往事。

這晚後半夜許策睡得很好,沒有再做夢,醒來後隻覺得神清氣爽,他已經很長很長時間沒有睡過如此安穩的一覺。

等許策睡著後,池越才後知後覺地體會到摧心剖肝的疼痛,他輕輕地攏著懷裏的人,聽到自己的骨骼和牙齒磕碰在一起的聲音。

他不敢回想許策被噩夢魘住時,一聲一聲無助地喊著爸爸媽媽,一遍一遍不停地練習他們重逢時,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池越將顫抖的嘴唇輕輕貼在許策柔軟的發頂,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一箭穿心。

他痛得喘不過氣來,恨不得立刻回到許策十歲的時候,把小小的寶貝緊緊抱在懷裏,恨不得回到重逢之日,把一臉戾氣的自己生生打死。

悔恨難當的眼淚懸在赤紅的眼眶處搖搖欲墜。

月華如水,許策的睡顏平靜美好,良久,一串淚掉在了許策的麵頰,竟像是許策留下淚來。

睡夢中的許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他溫柔地蹭了蹭抱著他的人,像在安撫,也像是哭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安全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