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夢魘 文 / 淡水河的煙火 (粉絲群)
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到樓蘭城來貿易,也許是因為樓蘭連勝大月氏和大宛的緣故,但是在這繁華的背後,隱隱湧動著難以名狀的怪異,但是真正要追究這詭異之時,卻又抓不住任何頭緒。
龍風離去,已經三月有餘,從那以後,龍焰就再沒心情好好看看這座屬於他,或者屬於龍風的城池,現在仔細看來,竟然有一種隔世之感,一切都是那麽的陌生,竟然不再像是自己生活了快要二十年的地方。
來來往往的駝隊,熙熙攘攘的人群,珠玉陶瓷,毛皮香料,身懷有孕的女子,頑皮嬉鬧的孩童,奢華卻不失生活氣息,與龍焰心中所求的祥和平淡截然不同,這也許就是龍苦心想要的結果,卻毀掉了龍焰原本平靜的生活。
龍焰斜靠在城牆上,呆呆望著東方,目光依舊深邃,但卻難免露出一絲茫然神色。他多希望龍風沒有離開,或者最起碼可以平安回來,但是天一居士卻言說皇帝抓住兩個刺客,現在龍焰能做的,就隻有祈禱,祈禱被抓住的,不是雪蓮和龍風。
一曲沉鬱的笛音不知從何處飄來,重重刺在龍焰心頭,那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殺氣,與龍風的笛聲何其的相似,卻帶著一絲滄桑之歎,而且反複重複著三個音階。
龍焰一躍而起,直奔城牆而下,在城內瘋狂尋找,不停地推開所有擋住自己的人,驚得周圍的人紛紛跪退,一些異國番邦之人則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語不住咒罵。
終於,在集市的一個角落裏,龍焰發現了那個吹笛的人。
一個攤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笛子,有的做工華美,裝飾著珍珠玉石,還用香料熏烤,頗具書香之氣,還有的大拙不工,狀如小鬆,一人之力還難以拿捏,想來這些東西都是從中原運送過來的,並非樓蘭所製。
更加吸引龍焰的,則是那個吹笛人,他隻有左手,右邊空****的袖子被係在腰間,左手的隻有三個手指能彈奏曲調,所以來來去去都是那三個音階,花白的頭發胡亂地盤在頭上,被一根幹枯的胡楊樹枝卡住,但是龍焰隻能看著他的背,看不到他的臉。
龍焰輕輕拿起一支笛子,放在嘴邊輕輕吹了一下,卻隻發出一聲奇怪的嘶鳴。
吹笛人猛地停住,回過頭來,看著龍焰。
一張被炭火燒的焦黑的臉,皮膚緊緊地皺在一起隻有一雙眼睛能看出炯炯神氣,除此之外,這張臉隻能讓人聯想到恐怖和死氣。
龍焰心中一驚,但還是穩住心神,問道:“你的笛子賣嗎?”
那人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眼中滿是渴求。
龍焰又選了一支,道:“我就要這兩支好了。”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灼灼地看著龍焰。
龍焰以為他想讓自己多買幾支,沒有再問別的,掏出一塊金子,正準備扔過去,可是看到他的斷臂,龍焰收回了手,輕輕將金子放在那攤位上,轉身向城東走去。
那人看著龍焰遠去的背影,緊緊抓起了那塊金子。
城東的墳已經不再是新墳,風沙已經完全磨掉了它的棱角,如果不是矗立在墳頭的那座石碑,恐怕無人可以認出這是一座墳墓,隻會認為那是被風吹起來的沙丘。
龍焰靠在石碑上,任風沙吹過,把自己的心一層層剝開,可是那兩支笛子,卻讓龍焰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吹,但是不會,要扔掉,卻又舍不得,仿佛手裏捧著的,是龍風。
“風,你知道嗎?我後悔了,後悔胡亂揣測你的心思,原來我一直都不懂你,一直都在一廂情願地為你安排自己的將來,我痛恨父王不給我選擇命運的自由,可是我這樣對你,與父王又有何分別呢?對不起,風,我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
“風我希望你回來,現在我隻希望你回來,你想要什麽你告訴我,我可以拋棄一切,隻要你能回頭,我可以拋棄一切。”
龍焰輕輕起身,收起一支笛子,另外的一支,則正正地插在墳頭。就在這時笛子突然響了起來,竟是被風吹動笛膜,發出的聲音。龍焰苦笑一聲,轉身回城,流盡一片黃沙。
風吹過,笛子上的配穗在風中搖擺,嗚嗚的聲音便響了起來。不知風為何哭泣,吹奏出如此哀怨之音,笛聲混著風沙揚起,散到很遠的地方,帶著莫名又熟悉的寒意。
連綿的沙丘遮住了漸漸下落的太陽,連在漫天雲霞之上,沙子泛著火紅色,被傍晚的風揚起,在沙丘和晚霞相互觸摸的地方激起一陣煙塵,像極了被風吹進大地的雲彩,飄飄渺渺的天變成地,地混為天,晨昏顛倒,黑白交錯,看不清,猜不透,何為實,何為虛,仿佛這世界本就生在一片暗無天日的混沌之中。
繁星墜落,明月隕歿,黑暗將大地籠進懷抱,沒有光亮,沒有喧囂,隻有進入夢鄉的樓蘭城的呼吸聲,不過這呼吸聲不仔細聽是聽不到的,因為沙漠的風會用它們獨具寒意的呼嘯聲,掩蓋一切不能與它們抗衡的呼吸聲,或者哭泣。
王宮的大殿內燭火飄搖,這種情況隻出現過一次,就是王遇刺,恰巧大月氏舉兵犯境的時候。而這麽許久以來,王已經不問朝政,此刻突然大殿上燈火通明,的確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龍焰端坐在王座上,雖然微閉著眼睛,但仍然看得出來神色焦急。
殿下一人狼吞虎咽地吃吃喝喝,好幾次差點被噎住,宛如地獄裏的餓鬼,貪婪地吞吃一切能夠下肚的東西。
龍焰突然睜開眼,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現在告訴我,你在魏國這麽久,探聽到什麽消息。”
那人意猶未盡地看著被水修明端走的酒菜,許久才道:“稟大王,我跟著到了魏都洛陽,很長一段時間內,城中都安然無事,但是突然有一天,城內忽然戒嚴,魏國軍士開始四處搜捕西域人士,我在那裏待不下去了,隻能孤身逃回,但卻已經不能再走大路,隻能繞過河西走廊,從南麵蜀國回西域,還要不時躲避他們的追捕。”
龍焰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擺擺手,道:“這些不用說,挑重要的說。”
那人輕聲道:“在逃出洛陽城的時候,城頭之上,掛了一男一女兩顆人頭。”
龍焰呆了一下,掐指一算,那正是天一居士到樓蘭來的時侯。他突然怪笑一聲,緩步走下殿來,道:”你是說,龍風王爺,他死了?“
那人不敢答話,但是心中已然大凜。
龍焰猛地抽出劍,直衝而來。他不相信的東西,隻能毀滅。
那人忙轉身,向殿外爬去,龍焰追出幾步,揮劍便砍。
便在此時,龍焰的劍被架住,那人也逃出一劫。
水修明怒斥一聲:“快走!”
那人忙爬起來,跑出殿外,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龍焰還想再追出去,卻被水修明攔腰抱住,但他仍然不肯死心,朝著殿外的黑暗,揮劍亂砍。
水修明用力推開龍焰,喝道:“夠了!該醒醒了!”
劍無聲滑落,掉在地上,龍焰也被風吹倒,癱坐在地上,任眼淚滑出眼眶,流到脖子裏。
“他說風死了,你聽到了嗎?他說風死了。風怎麽可以死?我答應過他要把王位給他,還要給他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如果他就這麽死了,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麽用?他,還是怪我。”
龍焰說完,竟獨自大笑起來,但聽起來,卻更像是嗚咽。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別人都無法改變,隨他去吧!”水修明的言語中滿是無奈。
“不!我不許!我說過要給他的就一定要給他,不計後果,不惜一切!”
匕首反射出耀眼的寒光,那光在刃上來回遊走,驅盡燭火的溫暖,把冷嗖嗖的寒氣吹到人的脖子上。那寒氣帶著一絲渴望,渴望切開皮膚,吮吸鮮血。
東鄉把一塊絲帕卷起,拿起一柄匕首,輕輕在絲帕上一劃,頓時露出紋理整齊的斷麵,根根絲線被整齊地切斷,斷麵上閃出絲綢特有的光澤。
門突然被撞開,東鄉急忙收起匕首,龍焰也舉著劍衝了進來。
龍焰滿眼血絲,牙關緊咬,衣衫淩亂,一步一步走向東鄉。
“你回來了,發生什麽事情了?”東鄉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後退。
龍焰冷冷地道:“沒什麽,我隻是想送你去一個地方。”
“哪裏?”
“地獄!”
龍焰步步逼近,東鄉慢慢後退著,卻不防被絆倒,但是龍焰卻絲毫沒有留情的意思。
東鄉痛苦地搖頭,但是龍焰的劍尖始終不離她的心口,終於,她被逼到牆角,再也沒有退路,隻能痛苦地閉上眼睛,臉上滿是淚痕。
死一樣的寂靜,龍焰的劍並沒有刺過來。
東鄉睜開眼,看見龍焰亦是滿眼淚水,拿劍的手也不住地顫抖。
龍焰突然扔開劍,長劍在空中轉開幾圈,插在門上,搖晃了幾下,但終究沒有掉下來。他輕輕抱起東鄉,道:“我不能殺你,不能,我已經失去了風,再失去你,我就一無所有了。”
東鄉任由龍焰抱著,手卻慢慢伸向龍焰的背後。
“風自小在東方長大,為質十幾年,受盡**,所以性格孤僻,我一開始很是猜忌他,隻是因為目睹他殺死了所有的王兄,繼承了王位之後,我更是把所有的壞事都推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從來沒有怨過我。你知道嗎?他是一個犧牲品,而我則是以他為祭的陰謀的受益者,他一直讓自己忍受著委屈,朋友沒有一個,親人敬而遠之,他愛上雪蓮,雪蓮卻被我送走,他徹底失望了,所以他離開了,不會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東鄉已經舉起了手中的匕首,寒光閃閃,仿佛可以刺穿一切。
“從前我並沒有想過要當王,我甚至連鹿也不敢殺一隻,因為我知道,風他才是更適合繼承這個王位的,而我則可以到羅布泊上,過一個平凡人的生活。但是我卻做了一個強盜,所以我答應他一統天下之時,便讓位給他,所以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東征西討,稱雄大漠,為的就是能早些完成父王的遺願。從前的懦夫龍焰也變成了今日染血無數,殺戮彌天的樓蘭王。現在風不在了,我要這江山何用?東鄉,你就是我的天下了,我已經失去風,不要再失去你,不要!”
東鄉身子一顫,輕輕放下匕首,在龍焰懷裏點了點頭,兩人陷入深沉的安靜之中。
仍舊是一片黑暗,沒有光亮,沒有希望,卻承載了許多人的美夢,那些夢在暗夜裏相互追逐打鬧,也因此常常忘記了時間,在擊敗了其他人的睡夢之時,自己也在漸漸顯現的陽光下被光線割碎,被風沙吹散,灰飛煙滅。
太陽和風沙是大漠裏的最強組合,沒有什麽敢於向它們挑戰。風沙卷走了樓蘭城的平靜,那座孤墳在陽光下更加顯眼,不知道是不是風沙的傑作,墓居然被挖開了,露出早已腐爛的牛皮和泛著血紅色的胡楊木。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龍風的墓被盜了,墓中的財寶被洗劫一空,但是還是有一些東西散落在地上,唯一讓龍焰不解的是,龍風的假屍體和斷掉的清霜劍也消失了蹤影。
士兵們按照龍焰的意思在土中翻找,恨不得用篩子篩一些線索出來,但是仍舊一無所獲。就連插在墳頭的那支笛子也被人取走,這個地方人來人往,誰都有可能取走笛子,但是龍焰更希望取走笛子的人跟盜墓的人是同一夥人。
樓蘭的百姓們自然是越圍越多,各自懷著揣測。自從他們的王從大宛歸來,王室所發生的事情就越來越匪夷所思,先是王大婚不久龍風王爺就暴斃而亡,舉國戴孝,然而葬卻不入王陵,現在又發生盜墓事件,人群中不時傳來唏噓之聲,不知道又把這些事情跟什麽聯係到了一起。
龍焰捏了捏手中的劍尖,道:“傳旨,將風王爺陵寢移至王陵,全城搜查清霜劍,抓捕盜墓賊。”
水修明點點頭,回城安排相關事宜,留下的士兵則開始去墓中剩餘的陪葬品,準備遷墓,龍焰則獨自一人慢慢移向城南。
城南的胡楊林比城東的更加廣大,在夏天它擁有的綠葉最多,可是到了秋天,它的蕭瑟卻也更加厲害。幹枯的樹枝已經支撐不住大片枯落的金黃,被拋棄的葉子痛苦地蜷縮在一起,努力地挽留著一點點逃逸的水分,它們是幹屍,卻不急於腐爛,似乎在堅守著母體千年不死不倒不爛的信仰,但是這個信仰並不能改變它們化為齏粉的命運。
許久沒有到這裏來了,龍焰心中有種怪怪的感覺,當初他就是在這裏救下的龍風,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命運開始了無情的捉弄。龍焰竟然有了一絲悔意,他並不後悔救下龍風,隻是後悔沒有讓龍風殺了自己,起碼不會兩個人都痛苦。
龍焰撫了撫就近的一顆胡楊樹,那被風沙撕裂的樹皮,如生鐵鑄就的盔甲般粗糙厚重,一條條溝壑記載著日落月升,時光流轉的過程,摩挲著樹皮又仿佛可以聽到風沙呼嘯而過的聲音和那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無數生靈的耳語,遙遠但是清晰。
那些漩渦依舊玩著老舊的把戲,消失然後出現,迷惑過往的生靈,然後,吸納它們。從古至今喪命於此的動物或者人不知道有多少,那消逝的生命如斷線的珠子,想要細數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隻能從老人們所講述的那些恐怖的過去複製出這些生命的軌跡,不過那也僅僅隻是記憶與猜測的結合,在曆史的牆壁上隻能刻下不深的痕跡,很快又被磨平,換上別的刻骨銘心。
龍焰撿起一根幹枯的樹枝,朝那沙地扔去,剛一落地,地上的沙子就開始移動起來,它們圍著樹枝旋轉,就像狼群對獵物發起進攻前最後的試探,沙子越轉越快,帶得樹枝葉轉動起來,也就在此時,樹枝下麵的地麵猛然凹陷,出現一個巨大的空洞,樹枝毫無疑問地掉進洞裏,那空洞很快又被沙子覆蓋,露出一地平靜。
大漠的風是雪山上的怨氣,秋天刮起的時候便帶著刺骨的寒意,不知道風中夾帶的是沙還是冰,當風迎麵吹來的時候,總是可以看到閃動的光芒,而當風接觸身體的時候,整個人就像被推上了插滿冰封尖刀的山崖,刺骨銘心的痛,深深嵌進骨髓的最深處無論如何也消不盡拔不出,最痛苦的就是忘不了,它們將恐懼深深種在記憶深處,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將噩夢釋放。
龍焰拖著孤單的身影往回走,走向那座灰色的城。
影子是龍焰最忠實的追隨者,無論怎樣孤單,無論怎樣的壓縮或拉長都消磨不去,除非這世界滿是黑暗,或者影子的本體寂滅。
整個樓蘭城像是中了魔魘一樣。
龍風的墓被遷走以後,城中突然出現許多奇怪的年輕人,他們的發式和服裝都是典型的東方富家公子裝扮,或者簡單地說,跟剛回樓蘭時的龍風一模一樣。
龍焰審問過這些人,他們都是地地道道的樓蘭人,如此打扮,隻是受人之托,至於受誰之托,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隻有字條隻是他們該如何做,如何可以找到報酬,至於他們的酬金,有的時候被掛在樹上,有的時候則壓在石下,似乎這個人也努力躲避著所有人的視線。龍焰檢查過他們所得的酬金,發現全部是龍風墓中的陪葬。
這應該是一種明顯的挑釁行為,龍焰這樣想到,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本領呢?龍焰最先想到的是天一居士,他有著不可估量的財力,安排這一切絲毫不成問題,但是他根本不會缺那麽點錢以至於要去盜龍風的墓,難道是要混淆視聽嗎?
一群人圍在城中的一角,似乎有人正叫賣著什麽,引來眾人圍觀。龍焰掃了那群人一眼,便繼續走著。
“都是好劍啊,可惜缺了劍尖。”一人惋惜道。
龍焰身子劇震,三步並作兩步飛奔而回,隻見一人手上正端著一柄斷劍仔細在看。那劍做工華美,寒光閃閃,唯獨缺了劍尖。
清霜!
龍焰劈手奪過那劍,那人正欲開罵,卻發現奪劍之人正是他們的王,趕忙躬身行禮,周圍的人也跪倒一片。龍焰並沒有理會他們,隻是仔細地看著那劍。
的確是仿照清霜劍的樣式鑄造的,但是卻不是真正的清霜劍。
人群中的一個老者麵前的推車上,擺滿了斷劍,龍焰仔細驗過,卻沒有一柄是真正的清霜劍。
龍焰提著斷劍,指著賣劍的老者,怒道:“這些劍你從何處得來的?!”
那老者何曾見過如此陣勢,跪在地上,斷斷續續道:“今早小老兒剛一開門就有這樣一車刀劍放在家門口,上麵貼著字條,說是隻要我把這些斷劍推來這裏賣,一定會有人用重金買下它們,我不知道會惹大王不悅啊,不然我是決計不敢來賣這些東西的。”
龍焰平靜下來,掏出兩塊金子,扔在地上,道:“這些劍我全要了,給我送到宮中去。”
老者連連磕頭,龍焰也無心理會他,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能做的,隻有防備。
秋風漸涼,折騰了這麽久,大漠中最嚴酷的季節開始蠢蠢欲動了,籠罩在雪山上的雲朵似乎預示著寒冷與風雪的來臨。
雪終於落了下來,雖然早有征兆,還是讓很多人措手不及。搖搖晃晃,飄飄灑灑,世間似乎沒有什麽力量能改變雪花飄落時那悠閑的姿態,讓人頓生羨慕。它們是多麽的自由,永遠感覺不到危機的存在,從生到死一直都快樂著,從開始下落到融入大地都在享受那種飛的感覺,它們閑適安逸,無牽無掛,名利不爭,傲然獨處,那是人不能達到的境界,因為,人害怕孤獨。
有的雪花在空中偏離了自己的路線,亂飛亂撞,與同伴碰在一起,幸運一點的糾結成大團的雪花,安然落地;不幸的則被撞的粉碎化為一地殘碎的晶瑩,散落至無影無蹤,早早地完成死亡的慶典。
龍焰伸出手,接住一大團飄落的雪花,看著它被自己的體溫融化,感受著從掌心躥到身體裏的絲絲涼意。他猜想雪是沒有質感的,如果有,也應該是棉花一樣的柔軟,可是,溫度呢?
掌中的雪花早已融盡,又一團雪花落下,龍焰毫不猶豫地接住了它,輕輕吹一口氣,將那糾纏在一起的小雪花吹開。它們也很識趣,不再相互依戀,而是努力飛出,去尋找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不帶一絲牽掛,像極了已經不在的龍風。
也是在這樣的一場雪中,龍焰從王子變成了王,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他學會了成長,學會了猜忌和犧牲,學會玩弄陰謀和心術,學會了攻城略地。當初的龍焰已經不在,如今活著的隻是讓國人肅然起敬,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樓蘭王。
龍焰心中感慨萬千,這一年中,他嚐遍酸甜苦辣,盡曉世事沉浮,得到太多,明白太多,他終於明白,他從龍苦心那裏學來的,隻有無情。
雪越下越大,龍焰身上積了厚厚一層。
水修明走過來,道:“雪下大了,進去吧!”
龍焰看看水修明,輕輕搖搖頭,道:“修明,陪我上雪山。”
水修明略感詫異,問:“你確定要上雪山?”
龍焰點點頭,頂著雪花踏向宮門外。
水修明不敢再說什麽,卻也不放心龍焰一個人上雪山,便快步跟了上去。
腳印,泛著黃沙的顏色,在白雪上畫出了痕跡,但是很快又被繼續飄下來的雪掩埋隻留下淡淡的影,像極了還未愈合的傷疤,睜著大眼看著天空。
雪山是個無比聖潔的地方,因為常年冰封,人跡罕至,所以山上的一切都具有極其自然地親和力,山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根冰柱都不介意與過往的生靈擁抱,雖然寒冷,卻滿是友善,置身在雪山上,身體自由舒展,四肢也要不聽使喚地與身體分離,飄向茫茫天際。
凜冽的風肆意地揮舞著它鋒利的刀,割開空氣,割碎雪花,不放過任何一個刀祭。雪山也遭遇到寒風的屠殺,深深的峽穀就是無法愈合的傷口,難以想象切開雪山的這陣風有著怎樣強大的力量,隻能隱隱推測著力量源自上古,至今還在人間肆虐,發泄著天神的憤怒。
龍焰慢慢走向雪峰。
一座座山峰像一柄柄鋒利的劍,割得人肝腸寸斷。
就在快要登上雪峰之時,龍焰愣在那裏,目光久久注視著那個熟悉的地方。
一件長袍,一雙靴子,一支笛子,還有,一柄斷劍。
龍焰發了瘋一樣地衝上峰頂,但是他越是激動,腳底下就越是打滑,他不斷跌倒,爬起,爬上頂峰時,身上已經滿是泥漿,而眼中,盡是淚水。
長袍上落滿積雪,不知是何時放在那裏的,確實是龍風經常穿的那種,還有靴子,亦是東方的樣式,而那斷劍,依然不是清霜劍。
龍焰抓起袍子,跪在地上,眼淚滑落,地在袍子上,融化了積雪。
“風,你回來,你要雪蓮,我給你,無論你要怎麽樣,我隻要你回來,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傷心的,隻要你高興,我願意放棄一切,可是你知道嗎?我不企求你能原諒我,我隻要你回來,隻要你回來!”
寒風突然增大了許多,切斷了龍焰的話,沒有說完的話也被吹了回去,隻在空曠的山穀中留下模糊的回音。
水修明走到龍焰身後,道:“我們回去吧!”
龍焰愣了愣,問道:“修明,我不相信,風,他真的不會回來了嗎?”
水修明沒有言語,隻是無奈地點點頭。
龍焰抬起頭,看著還在飄雪的天空,任雪花落進眼中,由冰冷變為溫熱,最後滑出眼眶,滴在雪地上,點綴出點點淚斑。
寒風始終不改它的冷酷,沒有同情心,更不肯相信眼淚,依舊呼嘯,依舊肆虐,**平了敢於出頭的一切。千年的怨氣,化作雪山,厚厚的冰層也成了雪山賴以維係生命的鎧甲,如果不是怨氣的寒意重於寒風,恐怕是這雪山也早已被削平了山頭。
龍焰抱起那一堆東西,一步步走向山腳,消失在漫天白雪之中。
雪峰倍顯瘦削,像是磨快的劍,卻不知道誰有這麽大的手筆,能使得動這麽巨大的劍。這劍便是被呼嘯的風磨快的,同時也磨淡了感情,磨平了記憶,再也找不回失去的,這世間的一切,仿佛隻為毀滅而生。
到處都是血,牆上,地上,樹上,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的刺眼,像一道道傷口,觸目驚心。
一夜之間樓蘭城內數位官員府上染盡鮮血,全府上下男丁全部被殺,僅留下一群瑟瑟發抖神誌不清的女眷,府中財物,未失分毫。
大漠中的確有膽大的土匪之流殺死官員,劫取財物和女人,但是這個凶手的目的,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這些官員的死法有些相似,衣衫淩亂,麵目扭曲,滿臉恐懼。右邊胸口一道長長地刀傷,肩頭被一支箭洞穿,劍尖指向天空,早有血凝在上麵。
龍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裏也有一道長長的傷疤,而東鄉為他擋下的那一箭,正是在肩頭上,一切似乎太過於巧合,或許這一切並不是巧合。
但是又或許,這個凶手隻是想殺人。
龍焰微閉著雙眼,用手抵住額頭,揉了幾下,睜開眼,看看四周,道:“厚葬。”
軍士們開始搬動屍體,不想屍體上的衣衫早已結冰,一名士兵的手一滑,屍體一下子翻在地上,在那箭射進肩頭的地方,竟然釘著一塊白絹。士兵取下白絹,發現上麵有字,急忙呈遞上去。
龍焰展開白絹,其中的大片已經被雪浸染,但是仍然可以辨認出字跡。
通敵叛國,逆天弑君;罪大惡極,死有餘辜。
龍焰明白,這些人都暗地裏與魏國有來往,甚至有人曾幫助魏國刺殺自己,但是那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殺人凶手他是誰,他有什麽目的。但是真相就在昨夜被風雪吹散,永遠也不會完整地顯現,隻留下無盡的猜測。
冬天是一個不分黑夜白天的季節,到了午後,天上的雲彩便開始圍攻大地,厚厚地一層壓下來,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砸下來,晚上,星光遍灑白雪,反射出銀色的光輝,雖然不是很明亮,但卻不必午後的陰霾,反而是有一種釋懷的坦然,於是一整天便在黑暗中度過,也許一直都是白天,也許一直都是黑夜。
日子仿佛回到了從前,龍焰依舊隻是個王子,什麽都可以不理會,生活如同一潭死水,等待有一塊石子,打破這平靜,掀起幾絲波瀾。
龍焰的生活也沒有了白天黑夜,整個白天躲在宮裏睡大覺,於是便在夜晚坐在外麵,生起大盆炭火,靜靜地看著飄雪的天空,數著那些似乎屬於他的星星,說一些含糊不清的話。
火始終那麽旺,飄下的雪花還沒落到龍焰身上就消失了,而那火焰也更加囂張地伸向天空,仿佛不滿足於吞噬那幾朵雪花,而是要焚燒星宇。
龍焰向著火,微閉了眼睛摟著一柄黑色的玉尺在懷裏,身上的狐皮大氅落滿雪花,分不清楚,到底是積雪厚,還是狐皮大氅厚。龍焰一動不動,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隻是那張臉依然冷峻,融進一片化不開的冰雪中,風吹過,掀掉他身上的雪花,頭發卻已經凍成一綹一綹的,再也散不開。
十數條人影從不遠處閃出來,每個人都是一身雪白色衣袍,甚至連頭臉也被白絹蒙住,如果不是眼睛露在外麵,在這麽一片冰天雪地裏,發現他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眾人一齊從龍焰背後的牆頭躍下,但是剛一落地,整整的十八個人卻突然少了一半,剩下的九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個個站在那裏,麵麵相覷,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龍焰睜開眼,沒有回頭,輕聲笑道:“歡迎,歡迎,恭候各位多時了。”
為首的一個暴喝一聲,抽刀劈向龍焰,顯然是要做生死一搏。龍焰隨手舉起流光尺架住劈來的刀,一腳踏在麵前盛滿炭火的鐵鍋上,滿滿的一盆火飛過龍焰的頭頂,直衝那刺客頭臉飛去。刺客急忙收刀自救,龍焰也趁機起身,躲開散落的炭火。
龍焰抖了抖身上的狐皮大氅,悠悠然道:“別弄壞了我的衣服。”
其餘的刺客剛想上來幫手,突然大隊的侍衛湧進來,將他們團團圍住,眾人相互僵持著,沒有人敢亂動一下,因為,這個時候的貿然行動,隻會引起一場血戰。
“你們一定在納悶為何會有那麽多自己的同伴突然消失,他們是不是臨陣脫逃了,告訴你們,不是。在你們躍下牆頭的地方,地上的石板是間隔著可以翻動的,下麵是遍布刀劍的陷阱,你們的那些同伴已經死了,所以,現在告訴我,你們是要繼續反抗下去,還是趕緊投降?”龍焰的聲音中透著自信。
為首的那一人猛地舉起匕首,龍焰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他一臉憤恨地直衝那刺客,刺客躲開流光尺,卻不防龍焰突然回身,用劍攻來。
劍麵重重地拍在刺客身上,刺客驚呼一聲,被震不很遠,匕首也掉在地上,這一聲驚呼讓龍焰心中一痛。
刺客是個女人。
龍焰撿起刺客掉落的匕首,不由得苦笑一聲,就在這時,侍衛架住了那刺客,正準備揭掉臉上的麵紗。
“等等,讓我親自來。”龍焰道。
龍焰將匕首握在身後,一步步走向那刺客,眼中有些許迷離,那刺客一開始對龍焰怒目而視,到後來,眼中竟然也湧動出了淚花。龍焰輕輕揭掉刺客麵紗,痛苦地一笑,眼淚震了出來。
“雪蓮,真的是你。”
“你這個絕情絕義的人,為什麽不殺了我,我隻想過平靜的日子,你卻把我往絕路上逼,我恨不能殺了你,殺了你!”雪蓮怒吼著,卻帶著哭腔。
龍焰抽一口涼氣,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會發生這麽多事情,我太自私,我知道,但是我也已經後悔了,我的痛苦不會比你輕的。”
“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我已經找到一個愛我的男人,隻要殺了你,我就能做他的皇後。”
龍焰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你是說曹叡?”
“不錯,就是皇帝,他比你好,明知道我是刺客,還對我好,而且他依然俊朗,而你,你在樓蘭吃盡風沙,跟一個遲暮老人一樣,你知道嗎?”
眾人依言望向龍焰,的確,剛滿二十的龍焰與遲暮老人並無太多異樣,無神的雙眼,絲絲銀白也不知何時爬上了他的發梢,深深地諷刺著他的年輕。
“雪蓮,我承認自己利用過你,但是你現在仍然在被人利用。皇帝是何許人,他怎麽會對你一個異邦女子動真情,再相信我一次,你被人玩弄,會後悔的。”
“就算被他利用也比被你犧牲要好。既然被你抓住,我也就不跟你廢話了,要殺要剮,隨你處置。”
龍焰歎道:“不提這些也好,我可以不殺你,但是,你必須先回答我的問題。洛陽城城牆上掛著一男一女兩顆人頭,言明是抓住的兩個刺客,現在,你沒有死,那你告訴我,風在哪裏?”
雪蓮大笑幾聲,道:“你為什麽不想清楚呢,皇帝留著我回來刺殺你,可是留著你那王弟能幹嗎呢?給自己添麻煩嗎?”
像是有一把刀剜在龍焰心頭上,痛的他連站都站不穩,最後一絲希望也落空了,他用力忍住哭,將匕首塞進金夷手中:“殺,殺了她!”
笛聲,突然響了起來,眾人心中不由得一緊,何其的熟悉,滿布殺機。
暗處突然飛出一塊黃色的物件,直衝眾人而來,龍焰一揮流光尺,擋下那物件,細看之下,竟是一塊黃金。又一柄劍突然飛出,龍焰看的清楚,那是一柄斷劍,他急忙抽劍格擋,那斷劍被震飛出去,直直插在地上,寒氣頓時撲麵而來,斷劍的劍刃上生出了一層冰雪,龍焰知道,這柄是真正的清霜劍。
一個人影子閃現出來,斷掉右臂的袖子被係在腰上,花白的頭發用一根枯樹枝固定,一隻左手緊握著一支笛子,焦黑的皮膚皺縮在一起,隻是一雙眼睛飽含神采,在泛起的星光下更加清楚。
這人一言不發地走到眾人麵前,輕輕拉起了雪蓮的手,無視眼前的所有人,悠悠然邁步向宮門走去。
金夷正要帶人攔住,卻被龍焰一招手製止,放二人離開。
兩條人影消失在雪夜之中,龍焰怔怔地望著,許久沒有說話。
金夷問道:“剛才那人是誰?為什麽不攔住他們?”
龍焰道:“這個人,你們攔不住的。”
雪是沒有感情的東西,寒風則是更加無情的劊子手,全然不顧人心傷沉重,隻懂得雪上加霜。
龍焰拔起清霜劍與隨身攜帶的劍尖放在一起。
雪融化一些又落下一些,龍焰身上的雪似乎沒有要減少的意思,突然,他就像支持不住了一樣,向後倒去,眾侍衛驚慌忙亂,將龍焰抬進了屋內,而龍焰的眼始終望著那兩個身影消失的方向,那片茫然未知的黑暗。
星光閃爍,像因流淚而不停眨動的眼睛,而那淚水則在這砭骨的寒風中化作片片白雪。雪中的樓蘭深沉靜謐,像熟睡的嬰孩兒,不問世事,不染塵俗,美夢是唯一的任務和享受。
雪花層層堆積,覆蓋了所有的印跡,所有的一切就如此結束,伴隨著冬天的離去,被那些同樣漸漸離去的雪花塵封,待到春風送暖,一切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