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愈厚,從大雄寶殿雕花的窗格中斜斜地射進光滑平整的地板,射出幾道不規則的光,借錯落有致的光影,可隱約地看見煙霧繚繞的香案前,一個身著玉青色衣衫的女子,雙手合十,美眸緊閉,跪坐其上。檀香氤氳了碧色的人影,如同一朵開在佛前的青蓮。

謝永暮從大殿後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

一縷檀香透碧紗。

……

在轉瞬間,他的腦海中便突兀地出現了這個殘句。

於是他近身,想著將她看得更真切一些,卻沒想到腳步聲終究是唐突了佳人。在他接近之時,便已經睜開如秋水般的眸子,定定地,望向自己的方向。

“你回來了。”

女子嘴角掛著淺淡的笑意,柔軟的嗓音低低的,調子很是平緩,如同在月下酣睡被風吹皺的湖。

“嗯,我回來了。”,他踏前幾步,站到女子的麵前,將她從軟墊上扶起,輕聲問道:“許了什麽?”

葉楨搖搖頭,“說出來,就不靈了。”

“好,不說。”,謝永暮在心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殿前煙霧繚繞的香案,然後說道:“你不是要去月老祠嗎?”

葉楨臉上一紅,嗔怪地看了一眼謝永暮,想著自己分明隻是說了一次,但他卻是記得這般牢。然後點了點頭,聲音弱不可聞,“我自己去就好,你尋個地方等我便好。”

謝永暮心知她心中的小女兒心思,也不點破,隻是笑了笑,輕聲答好,然後便拉著她去殿後的搖簽祠堂。

踏上曲折的長廊,越過兩旁形態各異的十八羅漢,一路延綿向上,穿過一道窄窄的木門,便可瞧見一座掩映在重重綠葉裏的白牆院子,與白雲寺金頂的屋簷相拂甚遠。

白雲寺是一所極為正統的佛廟,寺內是不允設求簽打卦問佛的,這在南傳上座部佛教《巴利三藏》和《長部.梵網經》裏寫得很清楚:

“諸比丘!凡夫如是讚歎如來:“或有沙門、婆羅門,受食信施而生活,依無益徒勞之橫明......肢節明、宅地明、刹帝利明、濕婆明、鬼神明......命數豫言、防箭咒、解獸聲法等。沙門瞿曇遠離如是等任何無益徒勞之橫明。”

所以白雲寺內的求簽處,其實是另外的一個地方,並非是白雲寺內的求佛處。

葉楨看了一眼麵前被婆娑樹影斑駁了院牆的地方,朝著謝永暮微微一笑,轉身便踏進了這個號稱是燕京最為靈驗的姻緣廟。

幽幽的檀香被秋風從其中帶出來,散發著有些奇異的香氣。細微的聲響從腳下傳來,葉楨踏碎著落葉,走到了正對門處的廂房前,恭聲問道:“請問雲師在嗎?”

雲師並不是裏麵的大師姓雲,所以稱作雲師,而是因為裏麵大師的名字就是雲師。本來燕京城內受他點撥的人皆是恭敬稱之為雲大師,但是這位大師卻是不依,說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犯戒僧人,當不得大師這個稱號。若是再有人稱他為大師便不再解文理命,去悟明山深處隱居。

世人惜他才華,便應了他,此後便稱作雲師了。

她還未聽到回答,麵前廂房的門便開了,嘎吱一聲過後,葉楨便看到一個麵貌清秀的小沙彌,站在自己麵前,說道:“施主,您且回去吧。師傅,不願見您。”

“這……”,葉楨皺了皺眉,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來這裏一趟,卻是被人拒之門外,想想覺便得有些不甘心,於是她問道:“小師傅,雲師...為何不肯見我?”

小沙彌搖搖頭,說道:“師傅讓小兒帶一句話給您,‘明因果,如發修行,方為正道。打簽算卦,與正法殊途,不可再做。心中常年南無阿彌陀佛,有懺悔心,有因果之念,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說完,他又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葉楨皺了皺眉,看了一眼麵前站在門口開了門卻不讓自己進去的小沙彌,然後又望了一眼廂房裏麵被黃帆遮擋的洞明而持人影,她咬了咬下唇,朗聲說道:“雲師…難道,您當真不肯見弟子一麵嗎?”

“施主…”,小沙彌見著葉楨竟然是驚擾了裏麵的師傅,眉間一鬱,便說道:“您快些走吧,師傅…是不會再見您的。”

“可是...”

葉楨內心焦急,卻又不知何解,怎當此時,恰是聽到了小沙彌所言“師傅…是不會再見您的”,她眼睛一亮,心思頓時活絡了起來。

原先…自己是來過這裏的麽?

於是她嘴角勾起一個明媚的笑容,朝著小沙彌問道:“小師傅,您見過我?”

小沙彌眨眨眼,看著自己麵前笑顏明媚的女子,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施主,師傅見過您,但我卻未曾見過您。弟子是五月初七才來到此地的,從未曾見過您。”

“那你怎麽知道雲師曾經見過我?”

“這…因為師傅他算定您會再來。”

“……”

“施主,您還是快些離去吧,師傅…不會見您的。”

“……”

“這…”

小沙彌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廂房裏麵,看見縹緲的茶霧從黃帆後滲透出來,便知曉自己的師傅確實不想見她。於是抿了抿唇,說道:“我在半年前曾經見過施主,我可以告訴您當時的簽文,您看這樣折中可以嗎?”

“你不是剛剛才說是五月初七才來白雲寺的嗎,出家人不打誑語。”

“……”

小沙彌沉默了半晌,然後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葉楨,隨後說道:

風雲致雨落洋洋,天災時氣必有傷;

命內此事不順當,艱難曲折難成雙。

“這是您當初的簽文,弟子就先行離去了,恕不遠送。”

說完,便掩了房門,將葉楨關在了門外。

……

這個簽文的意思很好懂,無非是姻緣難成罷了。

但是短短的二十八個字,卻在葉楨的心底,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力,她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轉瞬而逝的畫麵。

那大約是初春時節吧,周圍的桃花都還開得零散。自己和一個看不清樣子的少年男子站在這裏,一同求了雲師的簽文,而他,卻叫自己姐姐。微涼的秋風自庭院那邊吹拂過來,將葉楨腦海中的神思從心間帶走,隻餘下淡淡的惆悵。

……

風雲致雨落洋洋,天災時氣必有傷;

命內此事不順當,艱難曲折難成雙。

……

葉楨輕輕地念了這二十八個字,一抹抑鬱和懊惱,轉瞬便出現在她的臉上。

抑鬱的是,簽文的意思這般白淺,讓她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意思。說自己與良人難以成雙,說自己終究宿命難逃。她想著尚未見麵的謝家父親和謝家大哥,心底便隱隱又有了一絲隱憂。本是想著在這件事結束了之後,便前去相見的。

本來求簽,隻是想著安心罷了,但是卻不成想,在這個時候確實求出這般的大凶。雖然這可能不會是自己此行所求的簽文,但是佛語言“命定無時莫強求”,在這樣的時候,求出這樣的簽文。

或許也是命中的注定。

而懊惱的便是,從小沙彌那裏聽到的話,分明自己以前是來過這裏的,也求過簽文,但是自己卻絲毫沒有印象。雖說離魂症難愈,自己也不希望痊愈。但是現在這樣的時刻,自己想憶起往昔的心思卻活絡了起來。

……

自己,在那之前來的一次,究竟是為誰而求。

……

葉楨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離魂的枷鎖將往昔和現在分為了兩個世界。

明明知道了自己以往的身份,卻不敢去麵對;明明知道了自己尚有婚約,但是卻想要逃避;明明知道,外麵侯著的人實乃良人,卻心生了罅隙。

她轉身站在廂房的前麵,看著院內古榕繁茂若蓋,想著半年前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番心態而來到的白雲寺。

秋風瘦,歡情薄。

那個叫自己的姐姐的人已經成為皇帝,可是自己卻為什麽半分都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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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清宮。

暖暖的斜陽高高地掛在飛簷之上,將墨綠色的琉璃瓦折射出奇異的光彩。一名身著粉色宮裝的宮娥端著禦膳房才做的蟹黃糕站在殿後的宮池旁,遠遠地看著站在合歡樹下的年輕陛下和朝堂新貴江月白大人,微微地紅了紅臉。

今天的陛下看起來似乎有些奇怪。

他沒有穿九龍蟒袍也沒有戴紫金的束發玉冠,而是穿上了一件外緊內鬆的白色錦袍,在欲燃的合歡樹下顯得頗有風致。

今天的國子助教大人也有些奇怪。

他沒有穿朝廷發下來的石青色繡飛禽的官服,也沒有拿著淺黃色的奏折,更沒有恭敬地跟在年輕皇帝的背後,而是穿著月白色的長袍,手上拿著一把玉質的折扇,身型**,與陛下並行而走。

宮娥看著這一幕,在心底想著,若是被禦史大人看到了,說不定又會上一封彈劾江大人禮儀的折子,那麽這位俊朗的年輕大人免不了又是一番波折了。

......

“陪我去白雲寺吧。”

“是,陛下。”

不遠處的宮娥自然是沒有聽到年輕的陛下竟然是用“我”自稱,而非“朕”,否則免不了又是一番胡思亂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