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楨來到榕樹下的時候,才發現不遠處便是楚國的二級官道。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極目遠眺能看見前方有一個亮著燈的驛站。橘色的燈光在昏沉的天氣裏,顯得有些溫暖。

葉楨不知曉這裏是哪兒,但是根據自己出發的時間推算,若是路上未曾有停留,那麽現在自己應該是在安慶和江寧之間的官道上。而前方那個驛站,大約是兩地之間行厲的補給點。

葉楨翻身下馬,從流火身上搭著的布包裏扒拉出一個青色的果子,在衣袖上隨意擦了擦,便隨意咬了一口,想著在後麵的謝永暮,不知還有多久。

流火見著葉楨吃了個果子,便用低頭,用頭抵了抵葉楨的腰間。

葉楨無奈地搖搖頭,便又伸手,從流火背後地布包內撿出了兩個果子,遞到了流火麵前。

流火低頭,便張嘴將葉楨手上的兩個果子全部卷了去,絲毫不顧及自己能否同時吃下兩個。

看著果子從流火的嘴裏掉下,葉楨無良地笑了笑,笑罵道:“當真和永暮說的一樣,你這夯貨,下次別想著輪圓,沒人和你搶...哦不,應是無馬和你搶。”說著,她便彎腰將剛剛流火掉下去的那個果子撿起來,等著流火吃完了繼續喂給他。

許是察覺到了自己被葉楨嘲笑,流火吃完了那個果子之後,便將大大的馬頭別了過去,朝天打了個響鼻,表示自己不想和葉楨計較。

葉楨搖搖頭,然後踏著腳下柔軟的落葉,走到了流火轉過去的那邊,一手將果子遞了過去,一手摸了摸流火的脖子,在他耳邊說道:“流火阿...流火,去了燕京之後,我身邊除了永暮,就隻能信任你了,別生氣了好不好?”

流火大爺可能沒有聽懂葉楨話中的意思,但是也感覺到了葉楨話中的討好之意,便低下頭拱了拱葉楨,隨後才又伸出舌頭,將葉楨手上的青果卷了過去。

……

……

初冬的風已經帶著透骨的冰寒了,葉楨將自己身上的鬥篷緊了緊,看著遠方驛站的星星點燈火,葉楨輕輕歎了一口氣。隨後,便在榕樹下,尋了塊突出的山石坐下。

她支著頭,看著麵前平整的官道,沒由來的,她目光突然一跳。

“流火。”

“嘶—”在不遠處吃草的流火打了個響鼻便跑了過來,想著低下頭親昵地摩擦著葉楨剛剛伸出來的手。卻恍然發現,自己撲了個空。女主人已經轉到了自己的身邊,伸手不知道在自己背上搭著的那個布包上摸著什麽。

流火便以為她又要喂自己那種好吃的果子了,便討好似的轉過了頭,準備去咬葉楨剛剛拿出來的東西。

鼻息一動,流火便感受到了葉楨手上傳來的氣息,並不是自己想吃的果子。這才搖頭晃腦地從葉楨身邊過了過去,絲毫沒有在意葉楨有些顫抖的身形。

她盯著手上那錠雪花花的精銀,突然有一種放聲大哭的衝動。

謝永暮,你就…那麽不信任我嗎?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他在芭蕉樹下問自己。

“九兒,你看了這麽多的詩詞,你覺得最悲傷的是那一句?”接著,他又問:“哪一個字,是最悲傷的呢?”

他回答:“若。”

那個時候,他對自己解釋:“世人常言,若是這件事該如何如何,那個人又該如何如何…該多好。可是世間本就不應存在若。時間是一直向前的,每個人都沒辦法重來。每件事也不會按著每個人心底想的發展。若…若是沒有到了絕境,毫無回轉之地,也不會道出這個“若”。這個字,是每個失意者在無計可施之後給自己的寬慰,是麵對無可挽回的事情之時的自欺欺人。沒有遺憾,何必說若。舊事若能重來,人生如若初見。”

……

人生如若初見...

若我不是葉楨...

葉楨低低的歎了一口氣。

謝永暮,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並未曾失憶的呢?

是什麽時候…決定要陪自己演了這一場戲的呢?

又是什麽時候…你決定,讓我走呢?

……

葉楨看著自己手上那錠白花花的銀子,又看了看流火,看了看流火身上的布包…

最後,看了看日漸低沉的天色。

嗬...讓我離開,都為我準備得這麽齊全麽。

她咬咬下唇,有心想要返回原路...

卻發現,時辰已經過去了許久…

想來,你們已經離開很遠了吧。

這官道…這驛站......

都是你預料到的吧......

我是大楚的公主,我沒有失憶,我不是清九,所以,我便不再是你那嬌俏的妻子。

我知道...一旦我的身份被查出來,於你在上京的地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我知道...一旦我回憶起從前,你便不再敢這般與我推心置腹了...

我知道...你不確定,我在你身邊,會不會做出有損於吳國的事...

畢竟,我是楚國人。

我是楚國,唯一的長公主。

......

難道...在我不在乎你的身份與過去的時候,你卻在意我的身份了嗎?

謝永暮,你剛剛的離去,便是讓我自行離開的信號吧......

謝永暮,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你當真是這麽想讓我離開嗎?

如果你想讓我走…

為什麽不讓我幹幹淨淨地走,你不會想不到......

隻要我拿了這些東西離開,或許這一生,都會永遠記得你。

真下作阿...

明明是你讓我離開,卻又貪心著想要讓我永遠記得你...

謝永暮,讓我走…究竟是出於…不想讓我跟著你回上京…還是不信任我回到燕京的作為...還是...你不信任,我背後的身份。

或抑是...你根本,就不願意…讓我成為你的妻…

葉楨還清楚地記得,謝永暮目若星辰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

“九兒…你願意,跟我去燕京...跟我回上京,做我唯一的妃嗎?”

“九兒…我很抱歉,欺騙了你…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伴我一同回去。”

……

她還記得...昨夜裏自己對江月白說...自己與他將要一道去上京...而不是,告訴他實話,說自己要與謝永暮,先去燕京,再會上京。

一直,她都在對他回護。

而現在想起來,他帶自己回上京這句話;與自己對江月白說,隨著他回上京的這句話。都成了響亮的耳光,煽在了她的心上。

她還記得那晚夜色的溫度,口鼻間還縈繞著那晚美酒的香醇,腦海中,還回**著那夜呼嘯的風聲。以及,那個令人沉醉的吻。

葉楨半闔著眼,不願讓自己的眼淚無力地流下,她跌坐在了地上,初冬的寒風將她耳後的發吹散,手中雪白的銀錠隨著山坡向下滾去,直直的,不知滾了多遠。

她突然覺得很冷,她突然間很想念那座宮殿的溫度。

想念她父皇臂彎的寬厚,想念她皇弟進退間的熟悉。

父皇…

葉煜...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

……

“謝永暮,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她低吼著,向著麵前空無一人的山坡問出這句話,似乎,麵前的榕樹,便能變成謝永暮,回答她的詰問。

……

“我…隻想讓你做我的妻子罷了。”

寒風裹挾著一句低沉的話傳入她的耳中。她身形一顫,卻未曾轉過身子。而是發出了一陣嘲笑的聲音。

“嗬…你不是走了麽?怎麽…又回來?”

謝永暮沒有回答葉楨的話,而是快步上前,環住了葉楨無力的身體,用自己的體溫,令麵前懷疑自己的心上人安靜下來。

葉楨咬著牙,想要推開身後人的懷抱,卻發現他的臂彎不僅有著絕對的溫暖…更是,帶著絕對的桎梏,將自己圈在了他的懷裏,未曾有絲毫放鬆。

明明自己付出的代價,未曾比他少。

明明自己付出的真心,未曾比他少。

明明自己付出的信任,未曾比他少。

但最終...換來的,依舊是不信任。

這一刻,淚水終究還是奪框而下,她緊咬著牙關,讓自己不要在他麵前哭出聲來。她不想,再讓身後的那個人...看到自己軟弱的樣子了。

他,不配。

……

但溫熱的淚珠,終究還是濺落在了他桎梏自己的手背,四散著,分離開來。

謝永暮的手一顫,下一刻,便已經發現懷裏的人兒已經逃離了自己的城池。他無力地想要抓住,但懷中,終究還是沒有了那個人的溫度......

葉楨將自己眼簾裏的淚水揾幹才回過頭來,看著麵前的謝永暮。目光冰冷,但卻望著遠方。輕輕地說道:“既然你以為我會趁著這樣的機會離開…那麽,你便走吧,不要再回頭,也別再來尋我。”

謝永暮此時,心中才閃現出無窮無盡的懊悔。

他分明,隻是想接著這件事…將自己知曉她已經回複記憶的事情引出罷了...可是,事情為什麽未曾隨著他想像的地方發展。

為什麽…九兒會認為...

自己想讓她離開...

而不是,尊重她的選擇呢?

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卻未曾上前,因為他知曉,現在若不能心平氣和地言語,那麽麵前的佳人...恐怕會真的以為...自己是想要讓她離開。

“九兒…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已經知曉了你未曾失憶的事...所以才設計了這件事…”

“否則,我現在早已就與夢生道天歌一道離開了,怎麽還會在這裏尋你…”

“九兒,我知道昨夜江月白來尋過你…是我放他進來的…婚期就要到了,他…大概是來尋你的吧…”謝永暮闔下眼眸,低聲道:“我不確定...已經恢複了記憶的你…還會選擇呆在我身邊…畢竟,你是楚國的公主,是六日後便要出發的葉楨長公主…”

“我不確定…我在你心中,能夠比得上整個楚國…”他聲音一頓,“所以…我才給了你機會。讓你走,讓你選擇…究竟,是留在我身邊,還是...回到皇宮,回到…那個屬於你的位置上去。”

“我奢望著,就算...你想要離開...也會在心底一直記得我。”

“九兒...不想你走...留下...伴我一生罷...”

山間的風將他身上的鬥篷吹得有些淩亂,背後一側有暖黃的點點燈光傳來。謝永暮的聲音伴隨著風聲傳入葉楨的耳中,最終輕柔的落下。她似乎聽到...連風聲,都被他的聲音,切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