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的這一天,江寧城開始飄雪。

洋洋灑灑地從有些陰沉的天空中飄落而下,紛紛揚揚的鋪了一地。在人際寥寥的地方,倒是如同下了一場梨花雨。有冬季尚在外覓食的飛鳥,從遠處那片因為飛雪而顯得越發挺拔的鬆林飛掠而來,將樹葉上未曾化去的雪花抖落。

一架黑色的馬車,迎著漫天風雪,從南方疾馳而來。車轍印在潔白的道路上留下黑色的印記,如同命運的紋路。

駕車的那人長得極有特色。

從他駕車的姿勢看來,他似乎有些駝背,麵皮幹冷,猶如冰冷的蛇皮。目光冷漠,沒有絲毫的神采,如同一個死人。手中是一根猩紅的馬鞭,似是方才染了血。隻是微微勾了勾嘴角,便能讓人不寒而栗。

有一個滄桑的中年男聲從車廂內傳來,他問道:

“知蓮,到哪兒了。”

“老爺,馬上變到江寧了。您…要不先休息一會?”

裏麵的人沉默了一會,隨後輕聲道:“無妨……盡快趕到吧。”

知蓮那雙有些漠然的眸子閃過了一絲名為擔憂的情緒,想著已經連夜趕了五天的路,老爺他......

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微微歎了一口氣。便又抖了抖韁繩,將馬車的速度再提高了些許。

……

馬車緩緩駛入城門。

蘇子意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長袍,外披了一件白色大氅,在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中好似一個雪人。穿著青色飛魚服的暗衛司官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城門處,齊齊地站在蘇子意身後,望著那輛黑色馬車入城。

知蓮勒了勒韁繩,馬車便在蘇子意麵前緩緩停下。

蘇子意上前去,恭敬的站在馬車下,等著車內的那位從馬車上下來。知蓮放下手中的韁繩,為裏麵的那位掀開了韁繩,攙扶著一位披著黑色大氅的中年男子從馬車內走了出來。他戴著一頂鑲玉的氈毛帽,身上穿著的是用水墨隨意潑灑的青蓮,看起來倒是一派清貴。

那人一下馬車,有些驚異的看了一眼蘇子意,才歎息道:“蘇家的小子,原來也長得這般大了。”

隨後看了一眼蘇子意身後的暗衛,挑了挑眉,便吩咐道:“你們散了吧,該做什麽做什麽去,老頭子不要人跟著,有知蓮和蘇家小子也就夠了。”

他語氣平淡而自然,舉手投足間便是一股天生的威嚴,如同一個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上位者。

那些暗衛,還沒知曉麵前這人是什麽身份,便下意識地按著他的吩咐做了,等回想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麵對那位麵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時,竟然是一絲反抗的心思都提不起來。

……

等暗衛都散了之後,那人才看了看江寧的城門,有些懷念地自語道:“從書兒去了之後,就再也沒來過江寧。一去…也都有十幾年了。”

蘇子意神色一斂,在心中兀自思索著男子口中所說的“書兒”是誰,但是下一刻卻聽到了男子的呼喚。

“蘇家小子,你叫什麽?”

“蘇子意,伯父。”

“子意…”那人喃喃念道,隨後哈哈一笑,“好名字…”

卻是沒有為什麽說這個名字好。

蘇子意麵對他的態度也不惱,隻是心中的疑惑更深。想著自家父親死活不願來見他,卻讓自己前來。又對自己說,無論他做了什麽,都不可得罪的話。

……

他實在是不知曉自家父親究竟在打什麽啞謎,也不知道麵前這位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攝人威嚴的中年男子究竟是誰。但是僅憑著這一股子氣度,他也不敢有絲毫小瞧。這樣的氣勢,連楚國如今的那位帝王,都不曾有。

他在蘇子意的陪伴下,朝著一濁園的方向走去。

……

******

漫天的飛雪將一濁園覆蓋上了一層銀白,連園子裏那一池碧水,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也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園後的合歡樹此時也完全枯萎了,樹身都掛著厚厚的冰晶。

葉楨拿著一封書信站在前園已經掉落了大半葉子的青槐樹前,怔怔著出神。風雪將她雪青色的大氅染成了一片純白,滿頭青絲也被白雪覆蓋,化作了饅頭的銀絲。

江月白站在她的身旁,並沒有詢問她手中書信的內容。

過了許久之後,葉楨才對著江月白慘然一笑,對著他說道—

“月白…他說…還算數。”

呼吸出的白霧將她有些淒然的臉龐映襯得更加白淨,好似能透過她剔透的皮膚,看到她的骨骼。看到...她已經刻滿了“謝永暮”這個名字的骨骼。

“那你…要去上京嗎?”

他輕聲問道,話中有他自己都沒能察覺的顫抖。

葉楨和煦地笑了笑,然後搖搖頭。

“我隻是...想要了解一樁心事罷了。既然是我自己主動要走,便不會再去尋他。”說到這裏,她嘴角又掛起了一個譏諷的微笑,“更何況...他已經選秀...想來立妃也是遲早的事。我就算是去了,又能如何呢?再去,也隻是惹人生厭,徒增笑料罷了。

這登基大典上,他大可以直接將我的人給帶下去,私下拷打。但是他並沒有,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回答了我的問題。可想…他對我…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聽到她的分析,江月白心底鬆了一口氣,但是卻又覺得可惜。

最終不知道說什麽…隻能是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歸勸道:“既然你已經決定了,便不要再此地忍受風雪了吧…”

葉楨點點頭,便想著轉身回去。邁開步子的時候,她突然頓了頓,隨後繼續說道:“月白,這些日子來,多謝你幫我了。”

江月白搖搖頭,淺淡的笑了笑,並沒有回答。

葉楨接著道:“明日我便回燕京,月白...你想逃開燕京多久?”

江月白愣了愣,旋即道:“那好,我隨你一同回去吧,繼續當我的國子助教。”

葉楨點頭,一邊走一邊道:“既然我已經決定,那邊這樣吧。這些日子苦了月白陪我這失意的人了。”說著,她又想起了什麽,舉起了自己手中的書信。笑著說道:“我在上京安排的兒郎們,已經將祁王一脈的名單都整理出來了。我便把這當作那人的登基大禮,送給他吧。”

江月白點點頭,沒有說話。

……

就在這個時候,一濁園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木門摩擦雪花的聲響,將葉楨驚得回頭。

一個撐著黑傘,穿著黑色大氅的中年男子出現在一濁園的門口。雪花將他的大氅染上了三分雪白,高高豎起來的墨發末梢也被雪花染濕,看起來有些許狼狽。但是這一切,都絲毫不影響他睥睨天下的氣度。

葉楨隻是看了他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雖然已經是有一年未曾見過這張臉,但是再見的一刻,思緒還沒有轉過來,口中的話便已經出口。

“父皇--”

手中的書信這一刻掉落在雪地上,被風雪不知吹了好遠好遠。但是葉楨也絲毫沒有在意,而是快速地轉身,狂奔著上前,猶如飛燕還巢那麽急迫的撲進了那人的懷裏,將他手上的黑傘給撲落在地,在雪地上砸出一個淺淺的坑來。

葉泓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有些慈愛地撫摸著葉楨的被風雪染成銀白的秀發,柔聲說道:“別怕,父皇在。”

啜泣聲從他的懷中響起,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胸前的溫熱。他沒有打擾自己的女兒,而是默默的擁抱著她,等著她平複心情。

大雪將兩個人相擁的身影定格成了蒼茫。

……

過了許久之後,葉楨才抬起頭來,仔細地看著自己已經“駕崩”一年的父皇,像是想要將他這一年以來的變化通通給記在心底。

她輕聲問道:“父皇…您為何?”

葉泓搖搖頭,笑了笑,便牽起了葉楨的手,朝著園子中間的閣樓走去。

葉楨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隻是緊緊的抓著自己父皇那雙與記憶中同樣寬厚的手掌,似乎是害怕它再次消失。

江月白有些錯愕地看著那個眼神冷漠,氣勢威嚴的中年男子,輕輕的,抽了一口冷氣。與他一道的,便是送他到一濁園的蘇子意。

他驚奇地看著蘇子意,想著既然是他送來,怎麽也該知道這位的身份才對。結果蘇子意卻對他搖搖頭,與他同樣的一臉驚懼。

等行至門口,跟隨在葉泓後麵的知蓮便停住了,將欲進門的兩人攔在了門口。示意他們不要破壞葉楨與葉泓父女情深的情節。

……

進了房之後,葉泓便柔聲道:”聽監察院的人說,楨兒你不願回宮,如今父皇來了,你隨父皇回宮吧。”

葉楨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沒有在外麵那般激動了。聽到葉泓的話,下意識地便想應好。但是突然…一個恐怖的想法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自己的父皇並沒有死...

那麽,自己一直以為的殺父仇人...

並一直以為的心結…

她突然感到一陣的頭暈目眩...

在葉泓擔憂的呼喚之中,她直直的倒在了葉泓的懷裏,意識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