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阿。”

男子清朗的聲音伴隨著江風傳入江月白的耳中,他似乎感覺到了輕微的春寒。

葉楨笑道:“我記得,所以我才會去見他。”

江月白看了一眼身邊似乎毫不在意的葉楨,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隨後問道:“你記得…你明明記得...為何,還要不對那謝永暮坦白了說?”

“月白…”葉楨輕輕的喚了他一聲,然後望著隨著江風**漾的江麵,目光悠遠,神色淡然。她輕聲道:“我記得...可是我也忘了。”

江月白不解。

“我記得我與他之間發生的種種種種...但是坦白了說吧。想起過去的時候,我再也尋不到曾經的那種感覺,是真的...沒有曾經的心動了。明明曾經是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但是死後再活過來,我就真的再無眷念了。

哪怕我們曾經經曆過生生死死,也許下過生生世世,但是…說到底了,還是因由情之一字。而如今,維係的情既然已不再,那我和他挑明說又有什麽關係呢?登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還是留吳禍亂他的國?這些…我都做不出來。”

江月白沉默了半晌,想要張口勸誡些什麽,卻發現自己沒有勸誡的理由。

葉楨笑著看了一眼江月白,然後快步走到了方才的小舟處,輕聲道:“啟程吧…”

江月白歎了一口氣,便也對著葉楨笑了笑,伸手便將方才係上的繩索給打開,搖漿微微擺動,小舟便劃出去好遠。

葉楨走到小舟中央,提出一壇美酒來,拍開上麵的泥封,給自己倒了一壺,便提著酒壺,慢慢的在嘴裏品著。

兩岸初春的綠草在春風的吹拂下微微擺動,小舟劃開的水波,在江麵上**漾了好遠好遠。有些許冬日的碎草隨著波浪遠去,如同葉楨飄飛的思緒。

她這才歎了句,“明明記得,但為什麽…再見之時,卻無半分悸動?”

聲音隨著江風傳出去好遠好遠,似乎在江麵上**了一圈,最後消散在初春的曦風之中。

江月白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自己這個知交好友,心底也**漾開了些許的疑惑。

他見到她是半年前。

……

盛夏江寧,戶戶飛花。

她扮作了一個流浪的詩人,在鳳棲樓與自己相遇。

時至七夕,整個江寧的夜晚都被年輕的男女占據,花燈滿街。

她穿著一襲雪青色的短衫站在鳳棲樓臨著秦淮河的二樓,與自己爭搶鳳棲樓今夜的花魁。

那日題目便是為七夕,當時的花魁七月姑娘本該是隨自己離去,但是她卻橫插了一道,輕誦了一句:“七夕年年信不違,銀河清淺白雲微,蟾光鵲影伯勞飛。”

將自己的風頭盡數搶去。

他本也對花魁無意,隻是想尋著花魁陪自己喝酒,去悼念亡故的她罷了。

結果沒想到,本該是他擁著七月離去的時分,那將花魁搶去的那人,卻生生的拋下了花魁,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將自己身上的偽裝盡數散去,在滿樓燈火之中,輕聲問道:“江公子,可還記得,當年一濁園的秦酒,秦公子?”

“你是?”

他笑道:“清九。”

他怔住。

一個死去了半年的人,再次出現在自己麵前,可想而知自己內心的震撼有多麽強大,但是他卻不能不相信,因為當時他身上所散發的光彩…與當年那位絕世老友—

別無二致。

……

再次出現在他麵前的葉楨,便一直是男子了,再也未曾以女裝示人。相貌上也絲毫尋不到以往的影子,連嗓音…都變成了男子獨特的,略帶著沙啞的聲音。

若不是她自己承認,他怎麽知曉,麵前這個近乎改頭換麵的人…便是當初那位風華絕代的絕世公主?

隨後她問—

“可願泛舟天下?”

他點頭。

“可願仗劍天涯?”

他點頭。

“可願…伴我長行?”

他點頭。

然後她便笑了,朝著自己說:“那便好了,月白,走吧...隨我行走天下吧。”

……

從那日開始,江寧江家的長公子,便一聲不響的離開了江寧,隱去了行跡,再也無人知曉。

……

半年來,他伴著葉楨走過了江寧,走過了燕京,走過了鳳翔,走過了宿鬆,走過了渭南,走過了安寧,最後…在楚國一個邊陲小城-扶風安頓了下來。

說是安頓,其實也算不上。

隻是在扶風隱名買了個不大的宅院,雇了幾個打掃的仆從...然後兩人便再次啟程,來到了上京…讓她,去見了謝永暮。

其實昨夜裏哪算是一場偶遇?

她已經在上京潛伏了半個月,才尋到了這樣的一個機會。

其實江月白最初是不看好她能夠見到謝永暮這件事的,畢竟謝永暮如今貴為一國之主,出宮的時候肯定是前擁後呼,好不大氣。但是她偏生是知曉了昨日他肯定會出來,早早的,便尋遍了上京的小酒館...

她說:“就算沒有情了...但我…依舊是最明白他的人。”

江月白不懂。

兩人之間的情事,江月白幾乎是一路見證過來的。雖然不知曉為何最後兩人還是分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謝永暮與葉楨…兩人心中的情絕非一般的夫妻情分可以比擬。讓一個君王說出“傾國以聘”這樣的話的情感...怎麽可能就這般消散了?

所以他不懂…為什麽“死而複生”的葉楨…在麵對謝永暮的時候,幾乎……是變了一個人。

她雖然偽裝成了一副男子的皮囊,但是卻依舊聰慧如昔,麵對家國大事的時候,依舊能夠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中的謬誤;麵對苦難之人,她依舊是保持了良善的性子,授人以漁......但唯獨,自己提起謝永暮之時,她似乎,不再是原先的那人。

曾經的她,為了情之一字,不惜叛國,看著謝永暮遇刺,不顧自身安危也要上前為之替去…

這半年來,他不知提過多少次,也不知試探過多少次,但是...麵前的她,似乎對原先那個鐫刻入骨的名字,再無半分反應。

連此番前來上京…也是因為,她知曉了這一年來發生的種種,對自己說,要讓自己去…結束這荒唐的一切。

—哪一位君王,不納妃?

她的心,畢竟是善的。

……

但是...這樣的她,讓他陌生。

他歎了一口氣,轉頭看了一眼正在飲酒的葉楨,發現她正巧也在看他。

江風將她白色的衣衫微微揚起,青絲也隨著江風有輕微的搖動,她笑著看自己,掂了掂久,問道:“要不要來一壺?”

驀地,他鬆了一口氣。

將手中的船槳放下,也不顧及如今的小舟究竟是就地打轉還是隨風飄**,他走到了葉楨麵前,拿過了葉楨遞過來的酒,往自己嘴裏大灌了一口,讚歎道—

“好酒!”

……

******

極北。

水聲潺潺,一股**漾著白色霧氣的泉水自冰封了的崖間飛濺而下,**如如古城牆上的銅鈴一般動聽悅耳的聲音。

崖下是一片清亮的水窪,水窪西周霧氣繚繞,彌漫著層層熱氣,有咕咚的聲響從其中傳來。水窪旁,一方光滑的青石上,臨著水的一邊,還生著些許濕潤的青苔。興許是溫泉的緣故,在這一片水窪的四周,樹木圍繞,草青花紅,在陽光下,整個水窪折射出如同寶石般瑩亮的光華。

耳畔鳥鳴蟲暢,久久不絕。

葉楨披著一件黑色的大氅,坐在一匹棗紅色的老馬上,將林間的寂靜踏碎。身邊江月白騎著一匹棕色的駿馬,指著前方那處水窪說道:“清九,你看…”

葉楨眯了眯眼,便見著了前方那出白霧繚繞的水窪,麵上掛起一個好看的笑容。

“運氣不錯。”

她笑道。

江月白點點頭,便驅動了韁繩,朝著前方走去,葉楨緊隨其後。這個時候兩人已經有了些許的狼狽,見著一處溫泉,自然是欣喜不已。

葉楨翻身下馬,繞到了那處飛濺的泉水旁,伸手接了一捧清澈的泉水,淺淺的飲了。隨後,將馬上的水囊取下,將水囊灌滿。這才朝著江月白道:“月白,今夜便留在此地吧。”

江月白亦是飲了一口泉水,望了一眼四周的樣子,點了點頭。

這是兩人從上京離開後的兩個月。

剛剛抵達極北,這個...千裏冰封的地方。

其實從上京過來此地,若是兩人,倒是不必這麽慢的,但是如今兩人是走走停停,存了一路看風景的心情,生生的把一個月的路程,給變成了兩個月。

葉楨掬起一捧溫泉水,將自己臉上的風沙洗淨。雖然此刻她化作男子,但是本身還是一個喜愛清潔的女子。

江月白見狀,微微笑了笑,便直言道:“清九你在此處換洗兩刻吧,我去找些可食用的果子。”

葉楨點點頭,她自然是知曉江月白的用意。也知曉以江月白的磊落,是不至於在自己梳洗的時候偷看,所以也沒有猶疑什麽,見著他遠去了,試了試水溫,便褪下外衫,隻穿了一件中衣,便入了溫泉。

但卻就在這一刻…

“嗡—”

一支鐵箭,從右邊的森林裏激射而出,從葉楨的右邊飛掠而過,直直的,釘在了葉楨身旁那方青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