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的夜風吹起,兩岸不歇的燈火以及青樓酒肆中傳來的喧嘩伴隨著葉楨的清淺的聲音傳入蘇子易的耳中,似歎非歎。

蘇子易轉過頭,朝著葉楨全身上下看了一眼,似乎是想將葉楨瞧出一朵花來。

“怎麽,很吃驚麽?”葉楨笑著問道。

蘇子易搖搖頭,卻又點點頭,臉上閃過一絲了然的神色,“先前我就覺得你們有問題,沒想到...你竟然是女子。”

葉楨沒有接話,而是垂下眼簾,望著眼前浩**連綿的燈火沉思。

此時,前去為葉楨拿紙筆的二狗也回來了,見著站在葉楨旁邊的蘇子易之後,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是卻也沒有說些什麽,而是將才從夫子廟附近墨齋買的紙筆拿到了葉楨麵前。

葉楨轉身,下了文德橋,二狗便跟著葉楨一起下了橋,不明白葉楨意圖的蘇子易見著葉楨的動作,便拿起了此前他製作地河燈以及餘下地材料,饒有興趣地跟了上去。

葉楨帶著二狗繞到了文德橋的橋底,抬手將二狗手上的印黃紙抽了出來,又向後退了幾步,二狗便極為自然地走到葉楨麵前,將上好地細頭狼毫以及硯台放在了文德橋底下的石墩上麵,再捧了一掌的秦淮水,緩緩地注入到了硯台之中。再拿起了墨錠,開始為葉楨研磨。

卻不曾想,站在一旁的蘇子易見這二狗的動作,眉頭一皺,便說道:“新墨初用,有膠性並棱角,不可重磨,恐傷硯麵。”

“不礙事,僅用一次罷了。”葉楨淡淡地說道。

蘇子易麵色帶著不喜,朝著正在研墨的二狗走去,奪了二狗手上的墨錠,親手為葉楨研起了墨。二狗見葉楨沒有什麽表示,也就沒有去理會蘇子易的動作,極為自然地站在了葉楨的三步之外。

不多時,硯台中的墨已然是研製完畢,葉楨拿起了石墩上麵的細頭狼毫,二狗便彎著腰站在了葉楨麵前。

葉楨歎了一口氣,“何必如此。”

“您是我主子,當然當得起。”

葉楨搖搖頭,將此前的印黃紙放在了二狗的背後,提筆上書。

一霎秋煙籠秦淮,疏星夜色臨橋。

鳳棲樓角兩竿高。踏歌尋勝境,聞曲是離殤。

醒臥文德吹弱水,三月往事眉梢。

情傷難抹古來同。離開如是對,繾綣慰相逢。

寫完,拿起了二狗背上那那一張印黃紙,苦澀地一笑,竟是將手中的筆給投入了浩**江水之中,也不知是打翻了幾盞緋紅色帶著女兒家心事的河燈。

蘇子易見著葉楨神傷的樣子,心底歎了一口氣,想著這人,應該是戀著遠去的謝定安吧,這樣的感情,情傷難抹古來同…

“我陪你喝酒吧。”蘇子易這樣提議道。

葉楨心緒低迷,垂著頭說道:“好。”

說著卻是拿起了此前蘇子易放下的河燈材料,一雙巧手幾番撥弄後,一個緋紅的河燈便初現在了手上。葉楨將此時寫下的臨江仙放進了河燈內,從二狗處要了火折子,點燃了河燈中央的燈芯,彎下腰,將河燈放入了水中,令河燈隨著秦淮河不歇的水,駛向遠方。

流水浮燈,亂了誰人心神?

望著那一盞緋紅色的河燈遠去,葉楨的心,似乎也將隨著這盞河燈遠去。

漫天的星光與未曾熄滅的燈火定格了葉楨的背影,周圍人聲不絕,卻是未能擾她分毫。明明滅滅的燈光映進了葉楨的眼眸,閃爍著明明暗暗的光芒。明明該是繁華熱鬧的場景,蘇子易卻是嚐出了一絲的悲涼。

蘇子易突然想著,葉楨以男裝示人,想來也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吧,所以,麵對自己心愛的人,卻苦於性別之分,不能做進一步的動作,隻能在他離去之後,才暗自神傷。

“若非流水浮輕燈,怎會憶起春分......”葉楨喃喃自語的聲音在此傳入了蘇子易的耳中。

蘇子易又品出了另外的一番味道。

原來秦酒與那謝定安是在春分時節就相識了,怪不得兩人的感情甚好。怪不得秦酒兄…噢,不。應該是秦姑娘會如此神傷,在心愛之人麵前裝作一個糙漢子交往這麽久,沒尋得一絲吐露心跡的機會,所以這才如此落寞吧。

葉楨沒有注意到蘇子易私下的心思,淺淺地喟歎了一聲,“似柳絮散去,幻真不知。何妨,太認真…..”說著轉過了頭,朝著蘇子易說道:“喝酒去。”

蘇子易的心神此時也被葉楨拉了回來,便朝著葉楨說道:“去哪喝?”

“自然是半閑閣。”葉楨回道:“還有哪兒的酒有那好喝?”

蘇子易聽見葉楨的話,淺淺地笑了笑,明白了麵前姑娘的意思。

這半閑閣就是謝定安在江寧城開設的酒樓,裏麵販售美酒,其中的醉生夢死哪怕是自己成長於蘇家,喝慣了世上美酒的人,也不得不稱讚一聲。想來這秦酒姑娘,就是想著借著那酒,來懷念遠去的謝定安。

蘇子易這樣想著。

再次踏上文德橋,朝著對岸走去,複行數百步之後,蘇子易便見著了半閑閣。

這是一個兩層的閣樓,門楹上用草書寫了三個大字-半閑閣,能瞧出寫這字的人深厚的功底。楹聯的上聯寫道:“一隻羊毫,一端方硯,偷得半世散閑。”而下聯則是“一抹斜陽,一杯香茗,願求一世消遙”,蘇子易想著日前見謝定安那清冷灑脫的樣子,兀自笑了笑,想著這謝定安倒是一個閑散的世家子弟。

葉楨進門,內裏的小廝見著自家東家的好友登門喝酒,便迎著這三人上了二樓,進了靠著樓口的房間,再在門前朝著下麵吆喝道:“秦公子來了,上一壇醉生夢死。”隱隱地,能聽到下麵小廝的應聲。

葉楨卻是搖了搖頭,朝著小廝吩咐道:“不用醉生夢死,上最烈的烈酒便好。”

麵前的青衣小廝有些奇怪了,秦公子每每隨著自家東家前來,總是朝著不烈的酒點,沒想到此次卻是問自己要最烈的酒,但是作為伺候的下人,他知道什麽不該問,什麽該問,於是便朝著葉楨應道:“是。”說著又朝著樓梯口向下喊道:“秦公子要最烈的烈酒。”說完,樓下又傳來應聲。

小廝見著葉楨沒有其他吩咐,便關了門,下了樓去。

“秦公子...秦姑娘…”蘇子易拍了拍自己的頭,覺得自己的稱呼似有不妥,便試探著問道:“敢問,姑娘是何芳名?”

“清九。”葉楨的臉上閃過一分複雜,“清九一濁的清九。”

蘇子易聞言,暗自吸了一口冷氣,這樣的名字….怎麽會出現在這樣的女子身上?蘇子易明顯與二狗不同,他是知曉這個名字的含義的,也不知那父母是多狠的心,才會取了這樣的名,來作踐自己的女兒。

沒過多久,先前的小廝便抱著一壇子的好酒敲開了葉楨的房門。將手上食盤上的東西放在了葉楨麵前的桌子上麵。

一壺散發著濃鬱香氣的酒,兩個白淨的素瓷杯。以及...一盤黃色的糕點。

葉楨見著小廝上的那一盤黃色的糕點,臉色一變,拉著小廝的手,猛然向小廝問道:“這東西,是誰叫你上的。”

那小廝見著葉楨隱隱有些發怒的樣子,麵上一苦,卻是什麽也沒有說,朝著葉楨做了個輯便退了下去。

葉楨對麵的蘇子易見著葉楨的樣子,一臉疑惑地指著圓木雕花桌上麵的那一碟糕點問道:“這是什麽,清請娘為何如此反應。”

葉楨半閉了眼,眼前似乎是閃過謝定安那一襲水青色的長衫,定了定心神,對著蘇子易說道:“蟹黃糕。”卻是沒有提自己為什麽那麽激動。

蘇子易瞧著葉楨的樣子,疑惑更甚,便隨手拿起了麵前的糕點,放入了口中。

一入口隻覺得滿口生香,蟹黃的鮮美在這秋日裏可是出了名的,與麵粉搭配起來更是突出了一番滋味,如了肚皮之中,卻又隱隱地感覺到了一股茶香的味道,一股清新的感覺,由口腔傳入四俯,竟是引得蘇子易這個從小在美食堆裏長大的人也不禁讚歎了一聲。

葉楨似是沒有注意蘇子易的動作,或許是注意到了,但是她沒有說什麽,哪怕這蟹黃糕是某人特意給自己做的,但是她也未曾嚐上一口。

一來是因為早食的時候已經嚐過了,二來…則是在思考其他的問題。

葉楨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便往口中送去,一杯接著一杯,沒多久一壺酒便下了肚,絲毫不在意自己是飲不得酒的事實。

蘇子易已經被那一盤蟹黃糕震住了,他蘇家在這江寧城生意的大頭可是在這吃的方麵,所謂衣、食、住、行,這吃的方麵上,那蘇家可是一直被譽為最擅美食的家族。

等蘇子易從那碟蟹黃糕中回過神來時,葉楨已經不知道飲了多少杯,臉上開始透著酡紅,說話也開始不利索起來:“蘇兄……你看,這酒,我明明要的是最烈的,那小二還是給我上了醉生夢死…嗬嗬,還以為我喝不出來?”

接著又說道:“你說這謝定安,走就走了吧,怎麽還吩咐小二說要是我來就得上醉生夢死,這種不易讓人醉的酒...嗬嗬,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嗬…再淡的酒,喝多了,不同樣醉人?”

“這…”謝定安沒料想到自己失神了片刻,葉楨就已經喝了那麽多酒下去,“清九姑娘,你醉了...還是先回去休息吧。”說著朝一直站在葉楨背後的二狗使了使眼色,想讓二狗將她先帶回去。

“嗝…”葉楨打了個酒嗝,竟然是沒有絲毫女子的姿態,與平日裏的表現大相徑庭,“誰說我醉了…我可是清醒著呢。”說著竟是朝著二狗說道:“二狗你要是敢聽那蘇子易串掇,將我帶回去,你看我不譴你出門!”

於是二狗朝著蘇子易攤了攤手,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蘇子易無法,他沒有見過葉楨這樣絲毫不在意女子形象的人,似是歎了一口氣,起了身,朝著葉楨的後頸輕輕地拍了一下。

葉楨隻覺得眼前一晃,便一下子昏睡了過去。

回過頭來,發現自己的腰間處不知何時正抵著一把精巧的匕首,蘇子易的心頭一緊,抬頭一看,見著二狗正一臉殺氣的盯著自己,似是要將自己生吞入腹。

看著是二狗,蘇子易不禁是啞然失笑,為葉楨找了一個好奴仆而高興,笑著說道:“放心吧,僅僅是昏睡半盞茶的時間罷了,你且先帶她回去。”

二狗皺了皺眉頭,看了看蘇子易,想著蘇子易卻是沒有什麽理由對自家主子出手,而且自信他不是自己的對手,便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朝著葉楨走去。試了試葉楨額頭的溫度,又極為熟練地搭上了葉楨的手腕,診了診脈,發現蘇子易的話並無欺騙,這才朝著蘇子易告罪。

蘇子易見著二狗的手段,心底閃過一絲驚訝,沒想到這二狗竟然是深藏不露,也不知這個自稱清九的人,到底是什麽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