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罷,葉楨便舉起了茶杯,朝著麵前的寧宇恒說道:”厭厭夜飲,不醉不歸”,一出口,便是引用了《詩經》中句行雅令。葉楨也知道這樣的首令是難不住他的,隻不過僅僅是開個頭罷了,也不用太過,畢竟葉楨的心思,可不是隻放在寧宇恒身上,出首令若是難度太大了,周圍書生學子的顏麵也會被折,葉楨可不是想著一舉得罪在座所有的才子。

果不其然,坐在葉楨對麵的一個白衣打扮的書生就笑了起來,說:”濮園詩會這樣的盛事,你能到哪裏去呢?”說完,男子善意地朝著葉楨看了一眼,脫口出令:“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這是《詩經·鄭風·風雨》裏的句子,隱去”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後兩句,已經隱晦地表達了自己對葉楨的善意。

寧宇恒倒是沒想到自己已經隱晦地表達了自己與葉楨之間的罅隙,還有人敢摻和進來,便朝著那出口的人望了一眼,眼中盡是陰蟄。不過他畢竟也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片刻之後,下一令便是脫口而出了,“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這是《鄭風·子衿》裏麵地句子,不過嘛,稱讚的是兩個男子之間的感情,想來這寧宇恒此前注意到了葉楨與諸位書生互通姓名之時,有人對葉楨不喜的那一幕。所以才會拋出這一句,來提醒在桌上的眾人,這葉楨是一個孌童。

這個時候,周圍的人也皆是看著場麵中的兩人,沒有人敢接著行令下去,一來嘛,這葉楨雖然是傳出了孌童之名,但是她和江月白交好是誰都知道了,否則江月白也不會將偌大的茗月樓交給葉楨,但是這寧宇恒又是這濮園的東道主。畢竟才子嘛,總是帶著一絲風骨的,誰都看了出來今日怕是不得善了,也就想著不摻和兩人之間的事,周圍的人皆是飲了手中盛滿醇香的酒,各自告罪,推辭自己才學不夠,難以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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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能來參與這詩會的,大都已是秦淮河畔有了一定名氣的女子,有著各自獨特的引人之處,若是普通的詩會,她們其中的一個,也能挑起大局,但今日卻是不行。濮園詩會中過來的並非都是男性,許多人都是攜伴前來,例如葉楨都是帶了念荷,其餘也多有人帶妻室或者侍婢前來,這樣的場合,這些平日裏在秦淮上受眾人追捧的女子可是不敢逾越的,隻能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這湖心小亭之中,成為陪襯,平日裏地高傲和矜持隻能是噱頭,能讓人記住的,永遠是這樣大場麵上的自矜。

“小姐,你說那便接下來傳過來的詩作會是哪位公子的?”一個綠衣女子正朝著自家的花魁問道:“你說…會不會是那寧宇恒寧公子?”

那盛裝打扮的女子微笑著看了她一眼,“這我也說不準,今日有名氣的才子都聚到了此處,寧公子的才學或許出眾了些,但是其他的人也沒一個不是十年寒窗的人物。不過…看你對那寧宇恒的樣子,每每見著他目不轉睛,真是讓人好生奇怪。”

“小姐…”那侍婢被自家主子的話驚了個大紅臉,“不過…我還是覺得寧公子今晚會奪得這魁首。”

“這向來文無第一,除非是江公子那樣驚才絕豔的天賦,想要奪得這魁首,終歸是有難度的。”那女子說著臉上已經出現了一絲緬懷之色,想來此前江月白離去的折枝人群中有她。

這個時候,端坐在女子另一麵抱著琵琶的紅衣女子卻是開口了,“彩熹,我倒是覺得,今夜還能出如同那江月白一般的人物。”

彩熹沒想到有人會這麽這麽肯定地說出來,便朝著出聲地地方望了去,“沒想到是你…”說著臉上便是一片冷笑,“夢生,此前江公子有心收你入府,你確是想也不想便拒絕了,最後你不也是入了那一濁園…我還以為你有多清高呢…況且,你進了那一濁園竟然又返了鳳棲樓,想來,你那主家秦酒,是遠遠比不得江公子的。”花魁大比當日的狀況外人是不知道的,所以現在湖心亭內的眾女麵對夢生的眼光都是夾雜著一絲意味難明。

夢生紅衣無礙,臉上那抹緋紅色的綢緞也是沒有絲毫的變化,麵對彩熹的咄咄逼人,夢生確是在嘴角挑起了一個嘲諷的笑,“彩熹,要不…我們來賭一局如何。我覺得我家主人能奪下今日的魁首,若是輸了…我夢生投入你金風閣如何?”

聽聞這話,彩熹的臉色便變了,彩熹自然是知曉,若是這夢生投入自家的金風閣之後會帶來什麽好處,不過見那夢生氣定神閑的樣子,知曉她對此局有必勝的把握,也就不敢隨意應下,不過夢生投入金風閣對她來說總是一件好事。於是她便朝著自己旁邊的人打發道:“去看看,現在送過來的詩作,有沒有那秦公子的。”

彩熹的侍婢聽見自家主子的吩咐,點了點頭,開始翻閱此前已經送過來的詩作,將那些詩箋翻過幾遍,確認了其中並沒有那葉楨的詩作之後,才對著自家小姐搖了搖頭。

彩熹甜甜一笑,“好,我便和你賭了。說吧,你要什麽?”

夢生確是搖搖頭,“現在沒想好,先放著吧。”說著起身,在湖心亭中央的石桌上,揮毫寫下了兩篇詩稿,對著伺候自己的人說,“送到場中去。”

侍婢便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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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這邊的氣氛還有些沉重,那寧宇恒不顧麵子朝著葉楨發難,將她是孌童的身份隱隱地給點了出來,周圍的人都是有著真才實學的人,這樣的典故哪裏會不知道,但周圍的人確是想著這葉楨是江月白的好友,江月白在江寧城時可是與眾人都交好,現在寧宇恒對葉楨發難,眾位想著江月白的麵子,隻好推脫說自己才學不夠...寧宇恒此舉,搞的眾位才子都有些發不來台,搞得氣氛有些怪異,皆是在私底下竊竊私語起來。

台上坐著的誠公最是見不得這樣的場景的,看著寧宇恒胡鬧之後,不顧身份地站了起來,朝著寧宇恒大喝一聲:“宇恒,你在做什麽!”

蘇明允陡然嗬斥出聲,場內頓時是安靜下來,那寧宇恒因為是寧承意地後輩,自然也是在蘇明允手下學習過小段時間,這時候見這向來嚴厲的老師發這麽大脾氣,頓時嚇了一跳,連忙低頭拱手:“先、先生……”

蘇明允本就是當世大家,有有著蘇家的背景,雖然不能說是桃李天下,但是他指導過的弟子確是不少,此時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又落到了寧宇恒的身上,似是教訓弟子的口吻朝寧宇恒說道:“這樣的話,是能隨便說的麽?”

這個時候,寧宇恒確是不知道怎麽答下去,隻好繼續唯唯諾諾地盯著座上地蘇明允,蘇明允又再次掃了整個後花園一番,“我且問你,你在此前可曾見過秦酒?僅憑借他在外傳的名聲,你便斷定他的為人…這樣妄斷...若是為官一方……“後麵的話,蘇明允確是沒有說清,但這樣的話也是極重的了,都知道這寧宇恒以後肯定是要進入楚國的朝堂的,這樣的訓話,未免太重了。

不過寧宇恒確是不敢反駁蘇明允的話的,隻是將自己眼中的怒火給收了起來,朝著座上的誠公作揖,“弟子…受教。”

隨後,場上的氣氛又熱烈了起來,眾位才子又開始在私下傳閱手中的詩箋,開始了激烈的詩詞比拚。座上的蘇明允此時見著寧宇恒已經服軟,不再向葉楨挑事,便不再管他,而是坐了下來,繼續與寧承意交談起來,公羊羽看著場上熱鬧的氣氛,笑著拿起茶,飲了一口。

“公羊先生為何發笑?”

“沒什麽,隻是可惜見不到一場好戲了。”說著又朝著蘇明允說道:“誠公此事可是做得不地道,我本來想看看我那秦酒小友的才學,沒想到確是被你給打斷了,真是壞了一樁好戲。”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是公羊羽也不希望葉楨與那寧宇恒鬧得太僵,這樣的結果是最好不過的了。

那寧承意確是朝著公羊羽拱了拱手,“見笑了,我那侄兒…實在是太胡鬧了些。”

“無妨…年輕人嘛,總是會胡鬧一些,不礙事的。”說著又抬起茶,飲了一口。

這個時候,蘇明允又拿起了桌上才送過來的詩稿,低頭看了幾番,臉色確是越發的沉重…手指彈動著那張紙,口中念念有詞。

一旁的寧承意見著他的神色,知曉了這怕是一篇好詞,便笑著問道:“誠公又發現了什麽好詩詞了麽?趕緊念出來...可別吊人胃口。”

蘇明允也從那首詞中回過了神來,見著寧承意的神色,笑了笑,念了起來,“這首是鷓鴣天·代人賦…便念給兩位聽吧…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說著,又再次念了句尾的,頻倚闌幹不自由...

在座的兩人皆是儒學大家,在聽開篇首聯之時,便已經停止了任何交談之聲。蘇明允按照著鷓鴣天的韻律認真地念著手上地詩詞,念得雖然不快,但是卻是貼合了詞的意境,一氣嗬成。

在座的三人本就是文辭功底深厚之人,隻是聽到這裏,便已然察覺到這首詞意境的優美。最初的寫景看似簡單,但是此時的文壇興盛,各種詩詞不免追求繁複,窮盡變化,最初的晚日寒鴉一片愁看似簡單,但配合著下一句的柳塘新綠,卻已經自然地將意境展開,再到得到那不信人間有白頭時,毫不突兀地從寫景化為了抒情,而再接下來的“相似重上小紅樓……”幾句,便直接將整首詞的意境又提升了幾許。結尾的落處,也是大氣磅礴,明明隻是寫女兒家的情,沒想到卻是以山來隔情,這樣的比擬,當真稱得上是大膽至極。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詞句朗朗上口,念完之後,蘇明允望著兩人,見著兩人皆是不斷小幅度地點著頭,好半晌之後,方才歎了口氣,“……好詞啊。”

也就在這時,念詞的蘇明允又見著了什麽意外的事,對著詩箋,疑惑地皺了皺眉頭,再輕輕地“咦”了一聲。

旁邊的寧承意見著他臉上精彩的神色,心中還想著詞句的他便偏頭湊了過去。

“怎麽了”

“你且看看...”

他將箋紙遞過來,寧承意拿著眯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從晚日寒鴉一片愁到頻倚闌幹不自由也沒有發現什麽不妥,確實是好詞,他吐了一口氣,輕輕地搖著頭,隨後也是眼睛一眯,頓了一頓。

那箋紙左下方書有落款,赫然寫了五個字。

-一濁園。

-夢生。

寧承意楞了楞,望向了旁邊的兩人,他自然是不知道這夢生是誰,便想著從兩人那裏,了解擁有如此才學的人,到底是誰。

公羊羽見著寧老的神色,便隨口解釋道:“這人是秦淮河上一歌姬,頗有名氣。”說完自己卻是搖了搖頭,此前他也常請這夢生去柳府唱曲,從沒有發現什麽她有這般高深的才學,現在點出來她的身份,自己都開始不信了。

這時,公羊羽又注意到了夢生前麵的那三個字…一濁園。

看著看著,又看到了詞名得代人賦...不禁是啞然失笑。

這樣的手筆…也隻有那一濁園的小清九能使出來吧。

兩人見他笑得胸有成竹,蘇明允便率先發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