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從外河回到內河之後,速度就慢下來了,不過現在已經是晚上,所以也無緣得見“畫舫煙中淺,青陽日際微”的景色,不過現在的江寧城已然是月隱人靜的時刻了,滿城燈火將歇,除卻貢院街這一帶的青樓楚館還燃著微渺的燈花,其他地方,大多是一片黑暗。所以這艘載滿燈花的畫舫,倒也別有一番風韻。

透過二樓軒窗的剪影,能隱隱看到一個腰身纖細的女子正在油燈下抱著一卷書冊細細研讀,橘黃色的燈光給她的身影帶上了些許暖色,在秋日的夜色裏,顯得有些溫暖。

此時,有敲門聲響起,“秦小姐,寧公子有請。”葉楨皺了皺眉,將手中的書冊鄭重地放進了懷裏,然後才站起來身來,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走了兩步,葉楨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束發,於是又回到了此前沐浴的角落,將侍女之前拿來的緞帶綰在手上,彎腰、低頭,臉麵朝下,以指代梳,將滿頭的青絲向前梳理,把散發擰成了發束之後,才將那根雪青色的緞帶給綁了上去。

輕輕地將耳畔的散發給聚攏到耳後之後,葉楨才朝著門的方向走去,朝著侍女吩咐道:“把裏麵的東西收拾了。”

“是。”容貌清秀的侍女朝著葉楨行了個禮,然後側身進了門,往葉楨此前沐浴的地方走去。

夜風撩亂了葉楨的前襟,她隻是順手理了理,便沒有再注意,而是扶著木質的扶手,朝著畫舫的下層走了下去。下方的甲板上背對她,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塵風,一個是寧宇恒。葉楨一邊走,一邊想著,等會到底是要如何說叨,她將離開江寧城的事。

葉楨剛剛踏上甲板,便聽到夜風將塵風與寧宇恒說話的聲音帶到了她的耳畔。

“塵風…別擔心我…”

“要做什麽…”

“今次…“

“你什麽時候回來......”

寧宇恒的聲音頓了頓,偏頭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塵風,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你跟我一起…”

“這…”

塵風的臉上有些訝然,似乎是沒想到寧宇恒竟然要他同去。葉楨無意打攪兩人的談話,但是腳步聲畢竟是遮不住的,從她踏進兩人的範圍內開始,談話聲便停了下來。

“不知宇恒,喚我前來,有什麽要事嗎?”

盡管寧宇恒現在已經是屬於葉楨的人了,但是葉楨卻是依舊以平輩之禮相待,絲毫不會因為兩人身份的轉變而改變什麽態度...因為,她還是不能確信,寧宇恒是真的想要遵守承諾。況且此前寧宇恒的舉動,實在是令她起疑。

“秦…小姐。”轉過了身來,望了一眼本該是女裝打扮,卻依舊是男式衣衫的葉楨,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還是說出了自己請她來的原因,“秦小姐,我們在今夜裏將羅氏給得罪了,所以我得進京一趟,以免江伯父為難於我寧家。”

葉楨騙過頭,神情微妙地微微看了塵風一眼,然後才朝著寧宇恒問道:“你打算何時啟程?”

“自然是越快越好。”

“你留在江寧城吧。”葉楨這樣說道,然後上前走了一步,來到塵風的麵前,“塵風,你能幫我做一件事麽?”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張薄薄的契約紙,遞到了塵風的麵前。

塵風下意識地低下頭,望了一眼葉楨手上的東西,沒想到,這一望,卻是神色大變。今晨才見過的東西,又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不由得用眼神詢問了一旁的寧宇恒。

寧宇恒也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了葉楨手上的東西,神色也是陡然一變,旋即抱拳彎腰,沉著聲音說道:“秦小姐,您若是不滿我,也不必這樣對待塵風,他既然已經從花汀公館裏麵出來了,就不會再回去,您還是另請高就吧。”

那張薄薄的紙上,赫然是此前羅雲媚簽下的轉讓契約。

葉楨料定寧宇恒會有這樣的回答,所以她也不惱,隻是笑眯眯地望著站在一旁心神外遊的塵風,等待著他的回答。

塵風眼中閃爍著明滅難辨的光芒,須臾之後,他深情地看了一眼在為自己拒絕的寧宇恒,然後才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接下了葉楨手中的東西,沉聲問道:“不知秦小姐,需要在下為您做些什麽?”

寧宇恒瞪大了雙眼,似是不相信塵風竟然會接下那份契約。他自然是知曉葉楨的用意的,那樣的一份契約,作用也隻有一個,就是將花汀公館的主事人換成自己的人,換成塵風。在他看來,塵風自小在花汀公館受人欺辱,現在好不容易脫離了花汀公館,是不會想著回去的。

“宇恒,我知曉你是好意,但是...染墨還在花汀公館,若是我不回去,那麽…”他的下場,一定不會好。這後半句即使是沒有說出來,但是在場的兩人,那個不是心思難解的人物,所以自然是知曉塵風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什麽。

寧宇恒眉頭一皺,絲毫不顧及葉楨還在場,便上前兩步將塵風圈在了懷裏,“不行,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的。你好不容易出了那個吃人的地方,我是絕對不會允許你回去的,若是你想幫助那染墨,我直接派人將他贖下來便好,你何必以身犯險。”

塵風沒想到寧宇恒竟然是不顧外人,便這樣表示他的在乎。臉上泛起了可疑的紅霞,心底微微有些愉悅,但是片刻之後,他還是掰開了禁錮著他身體的手臂,將寧宇恒給推開了,輕聲說道:“宇恒,我自小在花汀公館長大,我比你知道的更多…你有你的書友,我也有我的朋友,我不想媚筠大家再繼續禍害我的朋友了...所以,我必須回去。”

寧宇恒沒有想到塵風竟然是將自己的手臂給掰開,臉上閃過一絲不可置信,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塵風會這樣堅定而決絕地拒絕自己。但是片刻之後,他又再次上前,對著塵風說道:“媚筠…直接打殺了便是…我不會允你再去那花汀公館的。”

“死了一個媚筠…還有更多的媚筠…”葉楨不知曉媚筠是誰,但是也不妨礙她勸說寧宇恒,隻是在心底隱隱有些好笑,這媚筠…不就是黴運麽?於是插嘴說道:“不管是誰,終究還是有些麻煩的,我希望,寧公子你可以同意塵風再回花汀的事,我需要他的幫助。”

寧宇恒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夜風拂過,葉楨突然間感覺有些涼,她低低地歎了口氣,這樣的寧宇恒,讓她想起了協定安。定了定心神,她才對寧宇恒妥協道:“那麽…就勞煩寧公子,你去打理花汀公館吧。”

寧宇恒有些錯愕,他沒想到葉楨竟然如此爽快地改了口,但是還是下意識地詢問:“那燕京那邊…”

“我去。”葉楨負手望月,“我與月白乃是好友,這件事,我處理,會比你處理的效果好。”

“好…”寧宇恒見著葉楨不再要求塵風去打理花汀公館,在心底便隱隱鬆了口氣,他打理花汀公館是小事,隻要不是塵風便好,他是再也不敢讓塵風進入那花汀公館了。至於葉楨所說的話,他也是頗為讚同的那,正如她所言,她與江月白的交情甚好,這件事,她本是受害人,她去處理,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今夜我就動身。”

“這麽快?”寧宇恒有些錯愕,他以為葉楨至少是明天才會出發,但是...為什麽會選擇走得這麽急呢,“現在入夜了,江上風大,不安全。”

“我自有打算,無須多言。”葉楨冷冷地說道:“將這畫舫給我,留下幾個可以信任的人手便好。”

寧宇恒深深地看了一眼有些奇怪的葉楨,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

……

隨著周圍的景色越來越熟悉,光亮也漸漸多了起來,巨大的畫舫已經進了貢院街這一邊的秦淮河,正緩緩地往花汀公館駛去,在一片暗淡的燈火之中,泛著暖色燈花的畫舫靠了岸。這時自有手腳麻利的小廝在花汀後院那個小小的渡口處接應。搬運著便於貴人上下的木板,穩穩地搭在了畫舫的船舷之上。

之後的事情,便越發地順理成章了。

自小生活在花汀公館的塵風自然是知曉花汀公館裏麵人的根底,為葉楨挑了兩個手腳麻利的侍婢,以及航船技術過關的人。便與寧宇恒一起向葉楨道別了,他們現在倒是有些東西要處理。譬如花汀公館的交接,以往人員的打發等等...倒是有些忙不開。這樣的事情,自然是早些處理,早些好。

至於羅雲媚,被寧宇恒帶回了濮園,也不知道是作何處理。不過葉楨倒是不怎麽關心這些,她肯將羅雲媚交給寧宇恒,自然是信任他的。

沒過多久,畫舫又再次啟航,葉楨在文德橋接應了二狗之後,便命令手底下的人快速往燕京的方向駛去,不要有過多的耽誤。

隻是沒人注意到,在花汀公館休憩的張澤羽,一直站在二樓的角落,點了一盞散發著些許溫暖的油燈,目光一直落在那艘遠遠駛去的畫舫上,看著船頭站著的那個女人,輕輕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尖。

火焰明滅間,眸光複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