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西麵有一條河,一條從西麵的玉山流淌下來的河。在這條河流將要流出燕京城之前,走勢漸緩,灌成一大泓,形成猶如鏡麵般的水潭。每到晚上,很多座畫舫在湖麵上隨意遊走,張燈結彩的燈火於其下泛著波光的潭水互相映襯,就像是瓊樓仙宇,十分美麗。這樣的風景,足以與江寧城的秦淮風月媲美。雖然比不上江寧城的繁華,但是那淡雅的風貌,卻是更顯高雅。

盡管如此,但是百姓們都很少在入夜了來到這裏,因為都知曉這上麵是做什麽營生的,不過楚國向來民風開放,這樣的事情已經延綿幾百年,所以也沒有太多人會指指點點。

在這裏也有一個鳳棲樓,但它卻不再是畫舫當中最引人注目的,隻是眾多畫舫中的一艘不起眼的畫舫罷了。醉仙閣才是其中檔次最高的,擁有三層樓船,精巧而美麗,船身清雅,沒有其他畫舫的光彩奪目,但是卻站著行當魁首的位置。最關鍵的,便是這座畫舫上,擁有如今京都風月場上最紅的一位姑娘,禾粟姑娘。

這位禾粟姑娘在半年前出現在燕京,她的樣貌隻是中上之姿,但是卻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皆通,雖然不見得有多深的造詣,但在諸多京都才子有意無意間的吹噓下,也搏了個京都第一才女的名聲,當然,是沒有算上那位已經失蹤的公主的情況下。

不過,更大的程度卻是源於那位遠道而來吳國的太子。

那位在燕京眾人看起來,都有些傻的吳國太子—竟然花光了從吳國帶來的銀資,隻為了將這位樣貌隻是中上姿色的女子永久包下。原因,大家都不知道,後來才有流言漸漸傳出來—這位禾粟姑娘,是那受製於楚的太子的遠親。因為開國之時未能遠去,犯事了,才逗留在楚國,成為了這醉仙閣的花魁禾粟。

眾人當然是知道這樣的消息是假的,但是卻並不妨礙他們對禾粟的追捧。吳國太子竟然是選擇了這樣做。那麽這位禾粟姑娘便成了太子的姘頭,是以後吳國皇帝的女人。這樣的身份,足以讓燕京城的人為之趨之若鶩。任誰想著在自己身下婉轉呻吟的花魁,是那敵國太子的姘頭,便覺得有些解氣。而那位看起來有些傻的太子,在花完銀錢之後,也隻得悻悻回了鴻臚寺,不再去看禾粟姑娘一眼。

今兒個,這個最大的畫舫卻是有些奇怪,花舫停在岸邊,卻不許那些翹首以待的公子哥兒們上去,幾個麵相凶狠的大漢守在跳板之外,險些與那些人衝突了起來,幸虧老鴇下來解釋了一番,那些公子們才知道今天醉仙閣被人給包了。

那些喜折章台柳的公子哥聽聞了這樣的消息之後,隻得暗罵一聲敗家子之後,悻悻離去,尋了其他的畫舫去。

江月白在醉仙閣三樓最大的房間裏,坐在靠窗的一個位置,望著桌上那精巧的點心,喝著那位最紅姑娘遞上來的美酒。他也覺得自己今兒個有些敗家,雖然敗的是高坐龍椅上,那位年輕的陛下的—國庫。雖然江月白自小也是出手闊綽之人,但是想著今夜之資,還是覺得有些肉疼。本是想著仔細調查這座醉仙閣,好好查查它背後的人,沒想到自己卻先不安起來。

不安的原因,自然是因為懷中的這位姑娘。

這位京中最紅的禾粟姑娘,竟然是不顧廉恥…直接伸手入懷,解開江月白身上的腰帶,想與之共赴**。

江月白自小廝混在秦淮風月之中,這樣的場景確實是見過多次,但是自己卻是一直潔身自好,到了現在...其實還是一個處,並沒有嚐試過雲雨之事。

所以,他有些不安。

禾粟姑娘早已不複雲水村的青春動人,而是斜眉若柳,眸若秋水,唇似朱丹。一顰一笑之間,極盡魅惑。不安的地方,還是來源於懷裏姑娘身上的豐潤,女子柔軟的身軀整個都靠在江月白的懷裏,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極盡**。

江月白心神不定,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

禾粟感受到身下公子的緊張,兀自一笑,想著還是不要逗弄這位朝堂新貴,伸手從桌上抬過一杯清淺的酒,送到江月白的唇上,讓他淺淺飲了。

畫舫漸漸離了岸,身上的人兒,也離開了江月白的身子。

江月白暗自吸了一口氣,心神大定。在禾粟前去斟酒的片刻,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白色的蠟丸,輕輕地捏碎。

這位紅極燕京的禾粟姑娘,便帶著微笑昏睡了過去。

江月白輕輕的將禾粟抱了起來,放到了房內的床榻上,撕下一塊錦布,朝著隱藏在床榻下麵那個銅製的開口塞去,這才相問:“你是誰?”

“禾粟。”

眼前的姑娘似乎已經帶著微笑睡著了,但是卻能聽到江月白的問話,機械地開口回答道。

“你和謝永暮,什麽關係?”

“他是我的恩客。”

江月白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繼續開口問道:“醉仙閣是誰開的?”

“不知道。”

依舊是如往昔般的機械對答。

江月白將他好看的劍眉再次皺起來,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麽。

這個時候,一頁看起來有些簡陋的小船從岸邊劃了過來,朝著船頭守門的彪形大漢微微點頭後,便在他們的幫助下,將船隻係在了畫舫的欄杆上麵,抬腳走了上去。

畫舫上,現在已經沒有什麽人聲了,江月白包下畫舫,隻留下了看船的人,以及禾粟與老鴇,讓其餘的人都自行在岸上。所以這個男子也沒有驚動什麽人。

待他走到三樓江月白所在的門前之時,才理了理儀容,輕輕地敲了敲門。

得到裏麵人的允許之後,男子才推門走了進去,看著昏睡在**的禾粟也沒有美神吃驚,而是走到了已經在窗邊吹夜風的江月白身後,輕聲問道:“指揮使大人?”

靠在窗前的江月白回頭看了他一眼,後者便抬步向前,附在江月白的耳邊,輕聲說了今日下午,在朱雀大街上麵發生的事。

江月白眉頭再次皺起來,似在囈語,“她…怎麽會來?”

……

……

“楚初,置拱衛司,秩正七品,管領校尉,屬都督府。後改拱衛指揮使司,秩正三品。尋又改為都尉司。楚武三年,改為親軍都尉府,管左、右、中、前、後五衛軍士,而設儀鸞司隸焉。四年,定儀鸞司為正五品,設大使一人,副使二人。十五年,罷儀鸞司,改置暗衛,秩從三品……”這一段話,摘抄自《楚史》。

暗衛直接聽命於皇帝,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親國戚,並進行不公開的審訊。除卻三品以上的大員需要來自皇帝的手令,其三品以下的朝官,隻要是指揮使下令,暗衛軍皆可直接逮捕。這樣的權利,除了高高在上的幾位朝堂元老不甚在意以外,三品其下的朝官皆是驚懼不言。

江月白是楚國暗衛暗地裏的指揮使。

這是京中幾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都知道卻不會說出來的事。

但是令所有人疑惑的是,江月白是憑什麽得到這樣的權勢,又是怎樣成為天城前庭的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不知道,宮裏的貴人也不知道,連江月白的父親江文林也不知道。

但是既是是不知道緣由,這也不妨礙京裏的大人物對他青眼有加,自從知道了江月白得了聖眷之後,便想著將自家的女子嫁給他,與江文林結一門姻親,以便江月白手中的屠刀不會落在自己親室的脖子上。三品以下,卻是由於他是江文林的嫡長子,所以對他稱道有嘉,支使自家的子侄與之接觸,以便於和戶部尚書江文林拉上關係。

不過就在皇帝頒下密令的同天,這位時任國子助教的年輕官員,連夜寫了三封信送到如今實際掌控京都要務大臣的府上。

信中沒有多餘的話,隻有兩首詞,兩首表達心誌的詞。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江月白《漁夫(一)》

……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江月白《漁夫(二)》

……

這兩首詞都表明了,他隻想做一位小小的釣魚翁,對朝堂並沒有什麽興趣。哪怕風餐露宿,哪怕跋山涉水,隻要能恣意馳騁於碧濤學浪裏,順春風漂泊,任明月冷落,喝一口酒,甚至是劣質的酒,再唱一曲歌,哪怕是一首沒有曲調的歌。

這兩首詞一送到各個府上之後,本是積極準備拉攏他的三個大員,一下子冷寂了下來。

楚國地處南方,本就是軟香紅塵之地,向來繁華無雙。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自然是滋生了許多的文人雅客。詩詞之道,雖然未能加入科舉製度之中,但是它的影響力,卻是不亞於三年一度的科考。

如今的當朝大員,除卻了駐守邊關的武將,哪一個不是從十丈黃紙中走出來的人物,見到這兩首詞,自然是明白了江月白的想法。知曉了指揮使這個職務,並非是他所想的,他隻想要…遊曆於名山大川之中,與青鳥為友,與魚蝦為伴。

但畢竟是在朝堂上打磨成精的人物,雖然對江月白的文采萬般稱讚,但是該做的,還是一樣都沒有落下。入了朝堂,身不由己的人見得多了,誰知道江月白會不會在以後舉起手中的大刀,向妨礙他的人揮去。隻是...在有了這兩首詞之後,動作,慢了下來而已……

隻等著,這位位高權重的新貴,表達自己的立場。

但是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這位剛剛出任指揮使的江月白,卻是一直沉默著,沉默著不話說,在那三封信之後,竟然是沒有了任何動作。

而是在暖和的日子裏,邀請幾位京中最負盛名的才子,在白日裏遨遊詞山墨海;黃昏中,品一抹紅袖添香;入夜後,彈一曲情深緣淺。就像一個最為風流的才子一般,固執而癲狂地固守著自己內心的防線,表現得惆悵而惘然。夜夜留宿於十裏軟紅之中,就像是在江寧城一樣。

如所有大人物調查的資料一樣,是一個風流雅致,無心政事的人。

這樣的表現,這樣的人,若不是一個內心真的風光霽月如江流的人,便是一條影藏在黑暗中的毒蛇,隻等著在你最放鬆的時刻,狠狠咬上一口。

至此,知曉他身份的人,便停下了動作,隻是暗自警惕這位雅致的人。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就在他上任的一個月之後,在鴻臚寺招待吳國太子的院落周圍,出現了幾個不起眼的小販,天天遊**在那一帶。

那一天,正是中元節的前三日。

正是...謝永暮離開江寧城的前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