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白晝漸短,謝永暮從白雲寺回來的時候,巷口已經掛上了一抹斜斜的夕陽。

踏進小小的巷口,便看到一抹雪青色的窈窕人影在宅子門口站著。他皺了皺眉,想著她今日怎會在門口等著,於是他便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小巷的周圍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人物。驚鴻一瞥間,卻恍然發現,白晝漸短,今日的日頭比起以往下去了許多。

心下一動,便明白了她今日為什麽會在門口等著。

隻是因為...

自己今日回來得晚了些許。

想通了這個關節,謝永暮便快步朝著門口的人影處走去。

“怎麽…這麽晚?”

還未臨近,便聽到女子好聽的聲音。

謝永暮微微一笑,跨步便攬住了女子柔軟的腰肢。

“擔心了?”

“……”

沒有聽見女子的回答,謝永暮也不惱,隻是笑笑,牽著她便走進了宅院。

“你不是要去白雲寺麽…總是要打點什麽…”

“阿?”

女子眨眨眼,看了眼前的人一會兒,漸漸笑開了,主動拉著男子寬大的手掌朝內走去。

謝永暮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度,在心裏綻開了一個微笑。

******

夜幕下,小院裏的兩人正對坐庭前,共看月華星輝。合歡花的花朵依舊張揚著,夜風一吹,淡淡的花香便從枝頭傳來,整個庭院都彌漫了合歡花淺淡的花香。由於明日便是中秋節的緣故,所以謝永暮在晚膳之後,又下廚做了幾碟應景的吃食。

靠近合歡樹的桌沿那邊,葉楨正往嘴裏送著蟹黃糕。

—這是她最為鍾愛的。

謝永暮在她對麵瞧著她偏愛蟹黃糕的樣子,不由得微微地笑了笑。想起上個月自己還在江寧城,正欲離去的時候。

那天本是打算一大早便離去的自己,見著她躲在桃葉渡不肯讓自己瞧見的樣子,不知怎麽的。船開了一個時辰左右,都已經出了外河要進入蒼藍江了,自己想著她怯弱如同眸中純良小動物的樣子,便讓下麵的人折回來。

回來的時候,由於是逆水,所以時間稍晚了些。

那天是中元節,淮河河燈如織,浩浩****地飄了一河。船行不便,自己回來也沒有來得及通知下麵的人,於是自己便隻好從內河與外河的接口處複行而上。一邊走,一邊尋找著她的身影。

就在自己以為尋不到的時候,驚鴻一瞥,便發現了文德橋底,正在放河燈的她。

漫天的星光與未曾熄滅的燈火定格了女子柔弱的背影,明明四周人聲鼎沸,自己確嚐出了一絲悲涼。她彎腰,將一紙信箋放入河燈中,眸中印著明明滅滅的燈火,如同跳動的燭台。

明明知道自己在這樣熱鬧的場合展現武功會帶來後患,但是終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風,想知道她在那紙黃箋中到底寫了什麽。

會不會…與自己有關。

所以在兩人離去後,便踏水而行,在浩浩****的河燈中,尋找她放下的那一隻,期間不知踏碎了幾盞家少女的心事。不過那些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隻有她放下的那盞。

伴隨著河岸邊傳來的咒罵聲,終是找到了她放下的那盞,也看到黃箋紙裏麵的內容。

那是一首詞,一首我沒有見過的詞。

一霎秋煙籠秦淮,疏星夜色臨橋。

鳳棲樓角兩竿高。踏歌尋勝境,聞曲是離殤。

醒臥文德吹弱水,三月往事眉梢。

情傷難抹古來同。離開如是對,繾綣慰相逢。

……

情傷難抹古來同。

離開如是對,繾綣慰相逢。

……

原來…她也有意。

……

我已記不清自己沉默了多久,最後還是身邊的行人撞到我,我才醒過來。然後想著...一定要再見她一麵。於是跟著她去了半閑閣,用一碟蟹黃糕將她引出來。

我知道…她能夠猜出我在。

—畢竟她是那樣聰慧的人兒。

最後,在文德橋底,聽見她問自己,“你在乎嗎?”

我當然在乎...

但我不敢回答。

……

然後我看見她笑了。

她的笑容一直是美的,帶著三分的魅惑,三分的清淡,又帶著兩分的溫婉,餘下兩分,卻是帶著別意。她笑著說,“我走了。”

我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那麽做。自己不該拉住她,也不該...許下那樣的承諾。

但—

我怎麽舍得。

讓她獨自一人,讓她暗自神傷。

……

******

“嗝—”

一聲明顯是吃撐了的聲音從對麵的人兒身上響起,將謝永暮的沉思打亂。一抬頭,便看到對麵的女子因為不好意思,朝著自己調皮地吐了吐小香舌。謝永暮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葉楨旁邊,說道:

“我們出去逛逛吧。”

“嗯?”

女子眨了眨眼,秋泓的眸子散發著疑惑的神色,如一池春水被暖風吹皺。

“九兒…“

謝永暮笑著伸手,輕輕地點了點她的肚子。

“呃…”

任是葉楨性子一向淡然,但是見到自己心上人毫無顧忌地點了點自己的肚子,指出自己貪吃的事實,也不禁有些臉紅。

……

楚國是沒有宵禁這一說的,所以到了晚上,繁華的街道上依舊是人行如織。

一輪圓月在燕京城中撒下清暉,深仄的街市如同秦淮河河道一般,湧動的人流穿行其中。謝永暮和葉楨並行走在玄武街上,被人群裹挾著向前而去。

玄武街兩旁的商鋪中,各類貨品琳琅滿目。徐記的糕點,柳記的酒,以及一眾小吃攤鋪上都傳來了誘人的香氣。

葉楨走了幾步便不想走了,不是因為被周圍的香味誘得不想動彈,而是因為熱。

由於她風寒尚未痊愈,所以出門的時候,在謝永暮的半強迫下穿上了一件禦寒的長袍。謝永暮見著她賴著不肯走的樣子,他不由有些後悔剛才的決定。但是想到此行的目的,他又半拉著葉楨走過了幾家店鋪。

“定安。”

謝永暮停下步子看著葉楨,等著他的下文。

葉楨眨眨眼,問到:“你帶我出來...到底要做什麽?”

“消食。”

“……”

“萬一你積食了......”

“……”

謝永暮沒有聽到葉楨的回答,以為她是不好意思,所以也就沒有多想,隻是繼續拉著女子緩慢行走。但是等了一會,依舊沒有聽到女子的聲音,連著周圍的人聲也漸漸低了下來,不免有些奇怪,於是他偏過頭去,看了一眼在自己身旁的女子。

女子的目光有些奇怪。

於是她便順著女子的目光望過去。

那是一條比秦淮河小上不少的河流,一條木橋從岸邊延伸到河水中央,河中央有一艘三層的畫舫,雕梁畫棟,朱漆臨柱,燦爛的燈火將花房上下裝點地似在夢中。流水平緩如鏡,倒映著畫舫點滿燈火的影子。

“怎麽了?”

“那是哪裏?”

“鳳棲樓。”

“原來...燕京也有鳳棲樓。”

“嗯。”

葉楨苦澀地笑了笑,將謝永暮牽著她的手緊了禁,複而加快了腳步。然後她說:“我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吧。”

“好。”

得到謝永暮寵溺地的包容性答複後,葉楨便拉著他徑直奔去離兩人最近的小食店買了一兜零碎的吃食,在小食店門口的露天桌椅上坐了下來,有些心不在焉地吃著麵前擺著的東西。

謝永暮見著她的樣子,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對她說了一句有事,先離開一會,就朝著人流的密集處走去。

他何嚐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是...他還是不想讓她為難。葉楨瞧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心底有些茫然。

沒過多久,一個帶著香風的人影便出現在了葉楨麵前。

……

燈火熒熒的街道上,人潮湧動。

謝永暮看了一眼葉楨所在的地方坐著一個綠衫的女子,便朝著暗處打了個手勢,看見幾個一閃而逝的黑色人影後才又轉身離去。

之前他看見一家有些別致的玉器店,突然間想起了自己與葉楨在一起也有段日子了,便想著送些什麽東西。

玉器鋪名叫相厭。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名字。

謝永暮看了一眼匾額上明顯是大家所書的兩個大字,內心便有些疑惑。但還是抬腳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終於選定了一個造型拙樸的簪子後,謝永暮才從店內走出來,朝著葉楨之前所在的位置走去。

喧嘩的人聲依舊,桌上食物的香氣依舊誘人。

但是謝永暮卻發現不見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著的那個人,街道旁小小的桌邊,空無一人。

內心開心焦急,一種名為後悔的情緒油然而生。想著今日還是不應該帶著她出來,她…是不是跟著那人離去了。一番的猜疑間,甚至忘記了詢問一直跟隱蔽在葉楨周圍的人,而是朝著四處望去。

但是幾望之下都沒有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一種陌生的感覺突然浮上心間。謝永暮蹙起了眉頭,朝著人流走了幾步,尋找著那抹熟悉的身影。然而走了十幾個店鋪之後,卻已經沒有找到那個熟悉的影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看著不知何時又跟在自己身後護衛,數了數。

—果然,她終究還是走了...

想到這裏,他的神色黯了黯。對於她的事情,自己總是太過放縱。

當神色黯然的謝永暮打算獨自返回宅子之後,眼前的人潮卻開始漸漸散去。

不遠處一個有些普通的店鋪旁,一個雪青色的,正在四處張望的身影卻從人群漸淡的人流中顯現了出來。

轉身回返的一瞬間,謝永暮的的視線就朝那個角落鎖定了過去。

回首,那人...便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