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商綰綰的活潑觀,站在大門前抬頭看見“敕造活潑觀”
的匾額時,我就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普通人如果有機會回到和自己心愛的人初見或者定情的地方,普遍會覺得恍如隔世,但是隻有我,覺得站在活潑觀門前時,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一般,從頭到腳,自內而外的清醒。
我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和商百問越拉越遠,但是當我回到活潑觀的時候,我依舊在暗自期待,能夠再見到商百問。
當這個想法冒出來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對商百問不僅僅是心動那麽簡單,我已經完全陷進去了。這個世上關於情愛最可怕的,就是雙方投入不對等。若商百問對我厭棄了,我還這樣想著他,我的最後結局就是被這一段情害死。
理智讓我克製,但是我卻無能為力。
“華妃娘娘,昭儀娘娘。”商綰綰和她的丫鬟擷蘇站在大門內側,向我們行了一個平禮。我正打算還禮的時候,餘光裏跑進來一個我朝思千裏江山寒色遠
暮想的人影,讓我不敢相信。
當我抬起頭來,發現真的是商百問時,我竟毫無準備地落下眼淚。
隻是三四日沒有相見,當我與笑意盈盈的他對視時,我的內心之澎湃曲折,連“百感交集”這個詞都不能完全形容。
他就像一把橫插進我人生的雙刃劍,有了他我一直在懸崖邊緣徘徊,沒有他我也失去了徘徊懸崖邊緣的勇氣。
商綰綰把我和月兒引入門內,讓擷蘇帶著幾個小丫鬟給門外的宮人打賞。商百問一語不發地跟在我們身後,仿佛他是商綰綰的影子,職責就是跟著她。
我的注意力被他的出現完全打亂,本來想認真聽商綰綰和月兒的攀談,在努力幾次之後發現,我根本做不到。他在何處,我的心思也跟著去往何處。我總是想看看他,和他說幾句話。我就像一個貪歡的癮君子,沉溺於這種致命的歡愉。
“昭儀娘娘,您就暫時住在太上忘情,和華妃娘娘正好是相對的兩個院子,方便二位娘娘日常走動。”商綰綰突然叫住我,才讓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我四下觀察一番,發現我們正好走到一個題名為“太上忘情”的小院子前。現在我是寄人籬下,自然要主動感謝主人家的安排:“多謝王妃娘娘的安排,實在是打擾了。”
商綰綰爽朗地笑道:“何須客氣,這活潑觀有四個院子,平日裏就隻有我一人,現下來了兩位宮裏的貴人,這裏就熱鬧起來了,我求之不得呢。”她親昵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道,“昭儀娘娘一路以來舟車勞頓,先去盥洗歇息吧。我還要帶著華妃娘娘去後麵的‘太上感應’,方便她安置。”
送走了商綰綰和月兒,我單手把著院子的月洞門,心裏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她們二人對我和商百問之間可謂是一清二楚,當我們四個同時在場時,我總感覺自己是一個被人抓住現行、無所遁形的賊。
因為這一段隱秘的關係,我大多數時候都是疲乏的,我背負著這些秘密,恰似蝸牛背著它的殼,行動緩慢而無法丟棄。
等她們走遠了,我才慢慢走進院子,推開靜室的門打算動手鋪床假寐。商綰綰所言極是,一路舟車勞頓,真的很累。坐馬車上山,真的沒有上回我燒得神誌不清的時候,跟商百問騎馬上山鬆快。
恐怕那是我今生今世頭一遭,也是最後一遭與他共乘一騎了。
我剛脫下鞋子,就聽見門外有人叩門。“來者何人?”
“瀟娘,是我。”
是商百問?難道他此番趕來活潑觀,就是為了見我?
我幹淨利落地穿好鞋子,一路小跑到門前,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門閂上,幾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千裏江山寒色遠
在將要把門打開時,我猶豫了。
這個時候朝政局勢風雲變幻,皇帝本就是為了我們的安全才把我和月兒送到此處,而我卻在這裏與人郎情妾意……我好歹也是皇帝嬪妃、皇親國戚,和顧珩這個皇帝是同呼吸共命運的人,這樣肆意妄為,算不算是行為失當?
我的內心天人交戰,舉棋不定。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商綰綰這是裝聾作啞,故意給商百問和我行方便。她從前可是內定的太子妃,與坤寧宮僅僅一步之遙,和皇帝青梅竹馬,為何會幫著我紅杏出牆?
我心知,和商百問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於是幹脆打開了門,想著索性跟他說清楚。
“瀟娘……”商百問根本沒有給我任何機會開口,在我打開門的同時,他張開雙臂,隔著門檻把我緊緊抱在懷中。
來自商百問的體溫和緊迫感,讓我的四肢百骸都快要融化在這擁抱裏了。我第一次清晰感覺到,愛情其實也是很危險的。
如此一想,我竟有些分辨不出,遇到商百問究竟是我的緣分,還是我的劫數。
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在我頸邊一輕一重,他的呼吸頻率與我的心跳頻率暗合,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一種我和他渾然一體、不分彼此的錯覺。
“商百問。”我被他抱著,但是眼睛卻定定地看著他身後的天空,呼喚他名字的時候,我竟然覺得,我就像一個自己拿刀捅心窩子的瘋婆娘。他悶悶地應答了一聲,我繼續道,“皇帝已經宣我侍了好幾次寢,你知道嗎?我是在侍寢之後,才被擢升為昭儀的。”
不出我所料,商百問原本柔軟放鬆的身體聞言即變得僵硬,他沉默了一會兒,然而在我看來,仿佛有一整天那麽難熬。他道:“我知道的。在宮裏,你身為嬪妃,不得已之處太多太多。”
聽到他如此“寬宏大量”的話,我心裏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之情,反而多出幾分酸楚。這種酸楚我以前從來沒有過,我清晰地感覺到這種心理好像有點不太正常,但是又不能條理清楚地說出個一二三來。
我本來想開口用冷淡的語氣反駁他,不知為何,我一開口,一陣淚意就從心尖子最嫩的地方往上冒,一下衝到我的鼻尖,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了,整個人泣不成聲道:“我……其實我並不想……我不是自願的……”
我哭起來的架勢,真是把大長公主府和節度使府的臉麵一起丟了個精光。
我一向被父親當成男兒教養,自認性格曆來剛強,很少掉眼淚。可我從未想過,我在商百問麵前能暴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麵——這似乎也不千裏江山寒色遠
能當成脆弱來理解,隻是在他麵前,我再也無法偽裝自己的情緒了。
皇帝臨幸我的時候,我完全是被動的,根本就沒有資格和膽量拒絕,之後也屢屢自我暗示,自己是一個背叛了愛情的女人。現在隻有我跟商百問了,我也不用再藏著掖著。
“你哭得如此傷心,可是陛下對你用強了?”商百問聽我哭得好似丟了半條命一般,也沒心思繼續抱著我了,抓著我的雙肩仔細檢查我身上有沒有傷痕,“可有哪裏疼嗎?”
商百問如此緊張,倒使得我有些分心,也哭不下去了,漸漸收了聲,委委屈屈抽噎道:“我哪兒有那個本事,讓當朝天子用強。我……我隻是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我心裏有許許多多說不清楚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大團雜亂的絲線,想梳理都讓人無法下手。有對他的愧疚,有對自己的責怪,也有一些怨恨,這些怨恨就說不清楚針對的是誰了。
常言道,造化弄人,天意難測,大概就是如此。
這十裏紅塵中,沒有任何人逃得過“命中注定”四個字,每個人一生中的遺憾都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是我也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懊悔不已,沒有早一點遇見他,然後兩人學著話本裏的生角旦角一樣離家私奔,與凡塵俗世告別。
“我明白。”商百問又將我抱進他的懷裏,他的下巴磕在我的頭頂上,他的聲音在我聽來仿佛是從天外傳來的。他緩緩道:“我們的關係本來就與道德相悖,你一個女兒身被我拉進這個旋渦裏,就是我連累了你。我若還是一味地苛責你,讓你三從四德,那我跟那些賣妻鬻子的人有何區別?”
商百問這一段肺腑之言讓我放下了心裏紛亂的情緒,我不再覺得對他有虧欠,但同時我也深刻地明白一個事實:他是用一顆真心對我,才會說出這些話。這些日子以來,我的情緒大起大落,使得我幾乎夜夜不得安眠。
隻有此時此刻在商百問懷中時,我的心緒才安穩一點。
“對了,我竟把這等重要的事給忘了,真是該打。”商百問想起了什麽事,拉起我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然後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個泥人兒遞給我,“上個月十五京城懷仁坊開了一場廟會,我帶著侄兒侄女們去玩。恰好城裏有名的匠人泥人陸在擺攤,我就排隊買了一個平陽公主持槍像給你。”
我看著穿著紅色戰甲、拿著一把紅纓槍的平陽公主,又一次落淚。
那天在坤寧宮的花園裏,我隻是跟他隨口一說,他竟然能猜到我想跟平陽公主一樣,做一個瀟灑的女將軍。
他肯定時時刻刻都記著這件事,特地選在開廟會的時候排隊請人捏了這麽一個泥人兒。我跟他之間其實算不上情深義重,可是他卻能夠這千裏江山寒色遠
麽細心,記得這一件小事。
“謝謝你。”我用衣袖抹去眼淚,拿著泥人兒抱住商百問,哽咽道,“我爹喜歡趙子龍,隻給我買過趙子龍的泥人兒,隻有你知道我喜歡平陽公主。”
無數的趙子龍泥人兒現在還擺在節度使府我的閨房裏,它們真的很精美,但也是我的童年陰影。
想當年我隻是個小女娃,求著我爹給買平陽公主的泥人,他非要讓我喜歡趙子龍,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大的傷害呀。
商百問輕輕慢慢地拍著我的後背:“以後,隻要你喜歡的、想要的,哪怕是燦爛的星漢和粼粼的波光,我都能替你找來,不論是我動手給你製一個,還是花錢給你買來,我都給你找來。”
原來,愛一個同時也愛你的人的好處,就是在你明白他也愛你的這一刻,就會發現你已經輕而易舉地擁有了他所有的東西。情愛的神奇之處,我也算是管中窺豹了。隻要是真心相愛,你就會不由自主地想把你的一切像獻寶似的全部給他,任他挑選。
我心裏十分滿足,笑得嘴角都要咧到後腦勺了,玩笑道:“你下次給我一個不穿衣服的趙子龍吧,我差人快馬加鞭送到我爹那裏,報複他一下。”
聽見我這麽說,商百問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倒是記仇。”
章宜太妃自歡迎宴會辦完以後,並沒有立刻啟程前往豐台山。她回到了自己在壽康宮的寢殿潤養閣,每日都讓皇後和侄孫女楊昭媛去按時請安。皇後一向把她當家姑一樣孝敬,一口一個“母後”,自然是天天去,但是楊昭媛卻一直沒有出現在壽康宮。
太妃派人去詢問,起初還能得個“生病不便走動”的理由,過幾日再去問,楊昭媛的宮人索性直接回複不去了。章宜太妃一向驕縱,哪裏受得了晚輩這樣的氣?這一日和皇後敘話完畢,直接就坐著肩輿,往楊昭媛的鍾粹宮去了。
“主子娘娘,壽康宮章宜太妃娘娘來了,您快起來接駕吧!”楊昭媛宮裏的大宮女抿緹慌慌張張地從門外跑進來,等不得楊昭媛許可便上手搖醒了昏昏欲睡的自家主子,“她定然是為著您不去請安的事來興師問罪,我的主子娘娘您可別睡了!”
楊昭媛睡意猶在地睜開眼睛嚶嚀了一聲,眼神渙散地問抿緹:“誰來興師問罪了?”
抿緹蹲在她身前為她穿好鞋,然後又起身幫她整理衣裳和發髻,再把她扶起來:“您的姑奶奶,章宜太妃娘娘來了!”
若是以往,楊昭媛肯定立刻就清醒了,但是今天她實在是心情不好,拍了拍自己的臉才勉強清醒一些:“快隨本宮接駕去吧,這可是個麻煩。”
千裏江山寒色遠
“您怎麽……”抿緹跟在楊昭媛身後往正殿大門走,嘴裏還想言語幾句讓楊昭媛不要如此口無遮攔,但是仔細一想,又感覺楊昭媛這一兩個月來好似完全變了個人,昨日麵見陛下時,她也不像從前那般熱情,甚至有些敷衍。
她心裏覺得自己的主子最近有幾分異樣,又不確定哪裏不同了,決定閉口不再說話。
“妾身恭請太妃娘娘壽安,願太妃娘娘康健千秋。”楊昭媛從前見到章宜太妃時,是說不出的親熱,從不稱呼她為“太妃娘娘”,而是直接叫姑祖母。今天她如此客套生疏,讓章宜太妃感覺有幾分不適應。
章宜太妃道:“妙則吾兒,你可是真的病了?”她上前親手扶起楊昭媛,仔細瞧著楊昭媛的臉色。她越看越覺得楊昭媛的臉上確實有幾分蒼白病氣,心裏暗暗想著哥哥家這進宮不到四個月的孫女是否已有身孕,隻是本人太年輕,沒有放在心上,誤以為自己生病了。
楊昭媛本想如往常一般挽著章宜太妃的手臂進殿,但是想到章宜太妃從一開始就隻想利用她,就連略表親近的心思都沒有了,沉默地站在一側,等章宜太妃進殿以後,自己再進去。
“好孩子,你半個月沒來見姑祖母,姑祖母可想你得緊!”章宜太妃進入鍾粹宮正殿後,徑自走上了大廳上首,在太師椅上坐下。等楊昭媛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後,她慈愛地看著這個嬌俏可人的侄孫女。
皇後自從十六年前誕下義寧公主後就再無生育,章宜太妃無論如何勸諫皇帝都於事無補,到現在皇帝馬上三十三歲了,一個嫡皇子都沒有。章宜太妃一心想著維持家族榮光,眼看皇後已經沒有任何機會,連連規勸自己的兄長讓孫女進宮,想著楊妙則才剛剛及笄,青春正旺,好生養。
一旦楊妙則有了皇子,不管是抱給皇後撫養還是日後東西兩宮並立,對楊家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楊昭媛站起來行了一個萬福,語氣依舊客氣:“妾身多謝太妃娘娘掛念,不勝感激。”
章宜太妃一心以為她是因身體不適才如此,心裏毫不在意:“轉眼間,你的表姐璧兒已經在皇後之位十年了,但是,她沒有生個皇子,始終是我的心病。眼下她年齡日漸大了,三十多歲,又無帝寵,是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章宜太妃刻意停頓,本以為楊昭媛能夠立刻領會她的暗示,但是楊昭媛沉默不語,隻做安靜聆訓狀。
不得已,章宜太妃隻能繼續道:“還好,宮裏還有你。你與皇後可不一樣,她隻是咱們楊府的姑表親,而你是楊府嫡親的後代。和她比起來,你以後若成了太後,才是最好的結果。”
“太妃娘娘所言甚是。”楊昭媛嘴上雖然應承得極快,但是心裏卻千裏江山寒色遠
對章宜太妃這番話嗤之以鼻。
她已經看透了皇帝,知道自己不過就是華妃沒空的時候,皇帝**的一個替代品。華妃可以日常陪他讀書寫字、吃飯散步,而她隻能和皇帝行周公之禮,頂多跳舞給皇帝找個樂子。
皇帝從來沒把她放在心裏,還無比“大度”地告訴她,她若是有了情郎,可以稟告於他,隱姓埋名低調離宮。
當然,她心裏麵剛剛住進一個情郎,那個呆頭鵝太醫方執宣,昨日剛剛給她送了十顆山楂丸來,怕她沒有胃口,吃不下飯。
章宜太妃看她乖順的樣子,心裏越看越愛,笑著道:“皇後已經給哀家生了一個乖巧可愛的孫女義寧公主,你也快些生一個皇子,咱家孩子正好湊一個‘好’字。”
聽到此處,楊昭媛的直覺告訴她,這句話有些不太對。皇帝和章宜太妃一直隻是表麵上客氣,實際關係並不好,她是不可能把皇帝當自己兒子的。雖說皇後待章宜太妃真的不錯,但是章宜太妃說義寧公主是她孫女,總是不太對勁。
難道宮中的那些傳聞不是空穴來風?
楊昭媛總覺得,這些肮髒的事實總有得見天日的時候。那麽當那一天來臨時,章宜太妃、皇後蕭氏、越王殿下肯定全都難逃一死。到時候和她們關係親近的自己,還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嗎?
每往下深想一層,楊昭媛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就加深一分。她意識到,若想活命,就要立刻和章宜太妃等人劃清界限。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避暑行宮萬古江山殿,皇帝在軟禁皇後之後召見她那一次,跟她說“否則你會後悔的”。她那時隻覺得皇帝意味深長,話中有明顯的弦外之音,直到方才,她才想明白皇帝這句話是何意。
皇帝這麽說,顯然是想單獨放她一條生路。然而,這也代表著,皇帝想把楊氏、蕭氏兩大門閥連根拔起。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祖父母、父母等親眷被滿門抄斬,她活著如何安度餘生?即便皇帝高抬貴手放過她和方執宣,讓他們去做一對平凡的市井夫妻,她也會終身受到良心的譴責。
但是,她又不想告密,讓皇後等人知道皇帝的真實意圖。在楊昭媛心目中,越王一向行事放肆,還犯有混淆皇室正統血脈的滔天大罪,她一向看不上這種肆意妄為的人,隻想讓皇後和顧琬這對男盜女娼的人受到懲罰。
而且即便她告了密,估計也為時已晚。皇帝若是有心鏟除越王勢力,一定籌劃已久,做好了萬全準備。此時即便出現任何意外,都隻是將皇帝的行動提前而已。
至於自己的家族,他們已經和皇後密不可分,她再如何神通廣大,千裏江山寒色遠
也無能為力了。
楊昭媛將自己的心思掩藏起來,向章宜太妃行了一個大禮,斂容道:“太妃娘娘容稟。妾身隻是一介嬪妃,無法左右聖心,您的願望隻怕妾身僅憑一己之力無法達成,實在有愧。”
言下之意就是想讓章宜太妃死了這條心,別把她拉下這趟渾水。
“你這個不開竅的丫頭!”章宜太妃聽完楊昭媛的話,立刻勃然大怒,站起來指著楊昭媛憤然道,“此等光耀家族門楣的重任你居然推辭,你可想過你祖父和你父親?”
楊昭媛心道,章宜太妃不過是知道皇後不能生才轉而找到她,何必要把事情上升到家族榮光這個高度?但是,楊昭媛覺得精神疲累,懶得與這個老婆子繼續糾纏,站起來道:“來人,恭送章宜太妃娘娘。”
也不等章宜太妃同意,楊昭媛已經邁開步子自行回寢殿了。
多年以後,當我再想起被皇帝關在活潑觀的這一段日子時,才後知後覺——原來,那一段每日誦經祈禱的苦悶時光,便是我一生中最後的純粹歡愉時光。
“這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沒有什麽規矩,沒有什麽尊卑。在這道家之地,我們幾個婦人且和世間教條分道揚鑣吧。”不知為何,商綰綰總是喜歡到我住的這個院子裏找我喝酒,本來我的酒量就不好,她三天兩頭提著酒壺上門,讓我有點難以招架。
譬如今日,明明知道昨夜我醉酒吐到了錦鯉池裏,她又帶著酒來了。讓我十分疑惑的是,月兒自進了活潑觀以後,就不再出門,也不讓商綰綰去她那裏見她,商綰綰許是太無聊了才來找我。
道觀曆來是我朝皇親國戚的“法外之地”,這商綰綰活得像個酗酒的漢子也可以理解。但是,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下定決心,我抿了抿嘴唇,對正在倒酒的商綰綰道:“王妃娘娘,妾身委實不能再喝了,身體吃不消。華妃素稱後宮中首屈一指的海量,您大可以找她。”說出這番話時,我心裏隻想著,反正月兒避著她,不會與她對飲,支走了這纏人的酒鬼商綰綰,我和月兒都太平了。
“昭儀娘娘當真是華妃娘娘的姐妹?”宛若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商綰綰居然當著我的麵仰頭放肆笑出了聲。好一會兒後,她才止住聲音,但是笑容猶在。
商綰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對我道:“昭儀娘娘有所不知,我與華妃娘娘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華妃對我態度冷淡,我也從不主動招惹她。”她放下酒杯,對著我笑得燦若桃李。若我是個男子,隻怕她一笑我就醉了。
她繼續道:“華妃娘娘跟我是一樣的人,被別人搶了東西必定要記一輩子的仇。即便我現在看上去放手了,她心裏也記仇得很。”
千裏江山寒色遠
商綰綰這話說得著實不算隱晦,不外乎指的是她差一點跟皇帝成為夫妻的事,我是知道的。月兒向來緊張皇帝,有商綰綰這麽美麗的老情人時時刻刻在皇帝周圍盤桓,她不在意幾乎不可能。
“所以,我才不喜歡昭儀娘娘您。因為,我六哥跟我關係最親近,你卻把他搶去了。”商綰綰用手撐著下巴,笑得比剛才更好看,“昭儀娘娘,我的占有欲是不是強得可怕?”她撐著桌子站起身來,身子微微向我這個方向傾斜,“娘娘,如果當初我進了後宮,不知道現在您是和華妃娘娘一起對付我,還是跟我一起對付華妃娘娘?”
商綰綰這個問題,讓我一時無法回答。
顧珩這個皇帝其實控製欲、占有欲絲毫不輸旁人,前朝後宮兩手抓,根本不給後妃們興風作浪的機會。什麽對付不對付的,隻有皇帝對付皇後。現在宮裏的內命婦,隻想安安生生過日子,沒有誰敢跟皇帝對著幹。
拉幫結派,在顧珩的後宮裏已經成了一個傳說。
見我未回應她,商綰綰似乎更有自信了:“我與珩哥哥的情分,大抵要比他和華妃娘娘的要深厚許多吧?”
皇帝的心思,我從何而知?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針,但是顧珩的心,隻怕比定海神針還讓人難以捉摸。昨日還深情款款,明日就絕情翻臉的事,他絕對做得出來。
當我徹底弄清商綰綰和月兒的恩怨後,我才真正意識到,皇帝之所以要親自管控後宮,不是因為他懼怕嬪妃紅杏出牆,而是他一開始就把我們當成他的寵物。
說是用情至深,到底有沒有真心,隻有皇帝一人知道。
愛你時你是雲上月,棄你時你是地下泥。
這一日晨起,到了我當值的時候。我穿好衣服往廚房去,一推門卻看見商百問已經來了,一個人在灶台前忙碌,似乎在煮麵。他好像很專注,手裏拿著長長的竹筷和撈麵條用的笊籬在熱氣騰騰的鍋裏攪來攪去,連我進門都沒有留意。
“你今日怎麽來得這般早?”我輕輕敲了敲門,以免我突然出聲把他嚇到。
商百問見我來了,放下左手的笊籬,招招手讓我過去,然後將我抱在懷裏,輕吻我的額頭:“今日是綰綰三十歲的生辰,父親母親有事不能來,我就來給她煮一碗長壽麵,也是我這個做兄長的一片心意。”
之前我問商百問多大歲數時,他說他和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年三十二周歲。我一聽,心裏還挺不高興,這說明他肯定有妻子兒女了,我如此無異於破壞他人家庭,想著跟他盡早斷了。哪知他說,他至今連個通房大丫鬟都沒有要。
千裏江山寒色遠
我有些不信,待他離開活潑觀回家後去問了商綰綰,商綰綰告訴我,商百問真的沒有妻妾,孑然一身至今。他平素也無甚愛好,就喜歡遊覽名勝,在皇帝登基後奉命護送太上皇去了青城山,自那以後一直在外遊曆,所以我入宮的十年中從沒見過他。
現在想來,他這樣也不錯。沒有過多的家庭羈絆,也不是長子,隻要他沒有生什麽歹心,幾乎算得上是隨心所欲,比很多王孫公子都要快活。今日想來活潑觀就來,明日想去武當山就去。
“那今日就做幾個菜吧,王妃常年獨自清修,除了擷蘇與你,也沒有旁人陪她過生日。”我說著便挽起袖子走到菜筐前,看看昨日上山送菜的越王府家奴都買了什麽,意欲選幾樣做幾個像樣的宴會菜。當然,雕花擺盤我實在不會,隻能靠味道取勝。
商百問見我架勢十足,趕緊把煮好的麵撈起來,又把灶膛的火滅了,方便讓我行動:“一轉眼你們來這都半個月了,聽綰綰說,你偶爾還會負責一日三餐。真想不到你還會做飯。”
“我這純屬被逼無奈。”我彎腰翻動菜筐,把麵上一個圓蘿卜拿開,“我六歲就離開臨安跟我爹去前線了,雖說軍營裏有火頭軍,但是一天就那麽三頓大鍋飯,吃起來實在傷心。後來我跟我二哥一拍即合,讓火頭軍在我的營帳前搭了個灶,自己做飯。”
跟我爹和哥哥們在前線輾轉的八年時光,是我兒時最快樂的時光。
後來我年歲漸長,為了準備嫁人,才離開父兄回了臨安大長公主府。我本以為,自我進宮以後,這一生不會再有機會下廚做飯了,沒想到今時今日,我還能為我愛的男人洗手做羹湯。
“那我今日算是沾了綰綰這個壽星的光,來活潑觀這麽多次,終於趕上你做飯了。”商百問把鍋裏的水用一邊的葫蘆舀出來,然後坐在灶膛前重新生火,“你吃雞蛋嗎?我現在要給綰綰的長壽麵煎蛋,也給你煎一個。”
我正在挑菜,說道:“好。”
這一番對話雖則平淡無奇,但是一唱一和的,頗像尋常人家夫妻之間的嘮家常。
活潑觀仿佛是一個上天賜給我和商百問的桃源夢境,在這裏,我不是後宮嬪妃,他不是將軍之子,就是一對普通的俗家居士夫妻。
然而,當“夫妻”二字從我的腦海一閃而過時,我心裏是滿滿的心虛,仿佛我和商百問的所作所為侮辱了“夫妻”這個詞。
想起這些事,我的好心情立馬煙消雲散。我拿了一塊豬肉和一把青菜,又撿了幾朵香菇,再打開水缸的蓋子看看裏麵的草魚死沒死,隨後對商百問道:“今天就吃鬆鼠魚和香菇。”
“你怎的突然不高興了?”商百問對我的情緒波動很敏感,一聽我的語氣沒有方才那樣輕快了,他頓時有些緊張,立刻上前幾步接過我手千裏江山寒色遠
裏的魚和青菜,道,“有什麽心事,盡管跟我說,莫憋在心裏,小心憋壞了。”
我那會兒怕說出來,反而讓他心情也不好,兩個人一起難受,又有何意義。倒不如我一個人忍受,過個一時三刻就忘記了。
於是,我輕聲道:“無妨,親戚來了。”做女人,有一個好處是男人永遠無法享受的,那就是當你心情不好別人問原因的時候,但凡你懶得回答,都可以推給一個人。這個人每個月來看你一次,你有了孩子就暫時不來,等你老了,就徹底跟你說再見。
這個人,就是“大姨媽”。
“何人?”我這麽一說倒是讓商百問一頭霧水,他走到廚房門口四處張望,沒見到有陌生人於是又折回來,疑惑道,“你家親戚?”
他的反應成功逗樂了我,我拿起菜刀把草魚砸暈,然後動作迅速地刮鱗:“對呀,我大姨媽來了。”為了不露破綻,我拚盡全力忍住笑,感覺手裏的菜刀柄都快被我握碎了。
商百問大驚失色,連魚鱗都不讓我刮了,急迫地製止我的動作:“你……你大姨不是太上皇的長姐華陽大長公主,她……大長公主殿下不是早二十年前就……”
他的神情宛如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狗,逗得我哈哈大笑:“華陽姨母是真的去了,你別擔心。”我故作神秘道,“此大姨媽非彼大姨媽。”
“那是何人?”商百問還是一臉不解,追著我非要問個究竟。
我刮完魚鱗又翻開魚鰓,把裏麵的東西一把摳出來:“每個月來一次,你沒有我有,你說是誰?”然後,我又拿起菜刀,用刀尖劃開魚肚,又一把抓出了所有內髒。商百問被我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震驚了,忘記了做出反應,隻顧著目瞪口呆。
待我洗幹淨雙手的血跡和指縫裏的魚鱗,他憋著一臉的羞赧紅暈,好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剛才的話題:“我知道了。那你為何還要碰冷水做飯,這樣不是不好嗎?”
我有點不想跟他繼續這個話題,好在我現在心情又好起來了,糾結於這個問題也毫無意義。我想了想道:“因為這是我的職責,排了班就要當值,在這兒住的人除了擷蘇,誰還不是娘娘。”
“我來吧。”話音未落,商百問便劈手奪過了我手中的魚。
接著,他先是用水衝洗魚肉,隨後在魚肉上劃了幾道口子將其放置一旁。再將蔥、薑和蒜都切成丁後,將其碼在了魚肉上,最後還不忘倒上料酒和醬油。
商百問處理魚的動作十分嫻熟,隻是不知為何他的臉上忽然生出了幾許怒意,我對他突如其來的怒火有點不明所以。
商百問忙完手裏的準備工作,才想起火還沒生好,他走到灶膛前坐下,邊生火邊說道:“以後凡是你當值,我就過來。不論是灑掃還是做千裏江山寒色遠
飯砍柴,我全都替你做了。”
他這個表態讓我有點反應不及,愣了片刻我還是沒理解他的意圖:“那我呢,我作甚?”
“你就站在旁邊,我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偶爾幫我擦擦汗。”商百問生氣的樣子我還是頭一回看見,抿緊嘴唇皺著眉,不像一個大人,倒像一個小孩子。好容易火生起來了,他又拿著一邊擦鍋的抹布把鍋裏剩餘的水珠吸幹,倒下油:“這些活兒我不要你幹,實在不行我就從家裏支一個廚子和一個灑掃婆子過來。”
嘩一聲倒下雞蛋後,油煙立馬起來了,商百問被油煙熏得退了一步,但是嘴上依舊沒停:“早前我本來安排了兩個丫鬟一個廚子,綰綰非不要,說人多打擾修行。這下倒好,你和華妃娘娘來了,你們不打擾她,她淨打擾你們。”
拿著鍋鏟翻動雞蛋的時候,他還是沒住嘴,語速越來越快:“她如何我已經管不了了,倒是你,在這兒必須聽我的。”他將第一個雞蛋起鍋,見我沒有回應,他又問道,“聽見了嗎?”
我立刻回過神來,點頭如搗蒜:“聽見了,真的聽見了。”
當商百問沉默著煎第二個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把想說的話全說完了,心裏還鬆了一口氣,哪知他把第二個蛋煎完,又開始了:“瀟娘,你好歹也是節度使和大長公主的女兒,名門貴胄,何苦要這麽乖乖地忙前忙後?要是綰綰再這樣對你,你就告訴我,我去找她講理。”
他把煎蛋放到碟子裏,又把碟子遞到我麵前:“好了,吃吧。”
我該如何跟他講明白,做這些灑掃做飯的活計真的是我和月兒自願的,與商綰綰沒有關係,更談不上她強迫我。
趁著我吃飯的工夫,商百問把長壽麵端到商綰綰的住處去了,沒多久他又回來了,說道:“越王殿下時至今日還沒回他的封地,隻派華妃娘娘的兩個哥哥回去了。章宜太妃也沒有像從前一樣回豐台山,你可知道原因?”
我想了想,搖搖頭。
“義寧公主都要十六歲了,該嫁人了。他們不走是想給公主選一個稱心如意的駙馬。”商百問把鍋端起來放在平地上,然後倒了半桶水進去清洗,接著說道,“這麽一想,義寧公主其實挺幸福的,終身大事不僅有親生母親操持,還有祖母和生父幫她把關。”
的確,算了算年齡,義寧公主秋季生,還有兩三個月就要過成年以後第一個生日了。但是,月兒的哥哥們此番回去,是不是有別的意圖?
比如,策劃軍中之事,讓越王的部隊易幟倒戈之類。
商百問悠然道:“你再看看宮裏其他那幾個十來歲的公主,哪有這般待遇?”
說起來,越王真是一個有勇無謀的匹夫,看看章宜太妃肆意妄為的千裏江山寒色遠
行跡,大概能讓人猜到,越王的脾性是隨了雙親中的哪一方。一點也不低調,帶著自己老娘在皇帝跟前興風作浪,不死都算老天不開眼。
雖然我也不是什麽好人,但是至少我沒有生了別人的孩子還讓皇帝幫著養。月兒之前說得沒錯,皇後若是有點腦子,肯定會在生下義寧公主後掐死她。
如此,皇後和越王的奸情即便是如今日一般瀕臨東窗事發,最大的“物證”早已湮滅,皇帝又能如何?好人不會做,壞人又做不徹底,說的就是蕭潯璧。
“如此高調也好,能死得明白。”我說完這句,把盛放著豆漿的爐子放到小灶上,再從灶膛裏抽了一根柴給小灶生火。我想了想對商百問道,“幫我取一下籠屜裏的糯米蒸糕,多拿幾個。”
商百問依言幫我取來了糕點,把東西放在灶台上方便我取用。
我手上拿著糕點擺著孩子會喜歡的圖案,跟他閑聊道:“也不知越王何時倒台。”
“天道好輪回,你且等著。何時陛下宣旨讓你們回宮,越王就什麽時候伏誅。”我對商百問的背後擁抱毫無準備,以至於他雙手環上我腰間的一瞬間,整個人居然有一種天打雷劈、汗毛倒豎的感覺——雖然聽著不像是什麽美好的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真實感受。
被他這麽一抱,我整個人都僵硬了,生火的動作也變得不自然。商百問將下巴枕在我的肩頭,口吻忽然變得沉重:“你如果恨我,討厭我,也沒有關係的。”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何意。看到小灶的火成功生好了,我帶著他走到廚房餐桌前,往後一倒把他強行按在板凳上,我坐在他旁邊:“我怎麽會討厭你?更不可能恨你。”
說實在的,我反而擔心他會厭棄我。不跟我在一起,他就是可以快意人生的翩翩濁世佳公子,世間任何美好的未婚女子,他都有資格去追求;跟我在一起以後,他就是千夫所指人人唾罵的奸夫。
他本來清清白白的,如今已經被我拖累了,而我還下不了決心與他斷絕來往,我真是活該千刀萬剮。
商百問長歎一聲,有些頹然道:“我是永遠配不上你的。你不明白,我多希望你永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