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皇家天性

夏日的熱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屋子裏卻靜的出奇。李巽聽見椅子響動,看見投在地板的影子,不用回頭也知道蘇曜跪下了,“將軍這是做什麽。”

蘇曜的聲音因咳血而沙啞,語氣卻很堅定,“襄王爺,恕臣大逆不道的說一句,導致姝太妃枉死的始作俑者還坐在那個位子上。”

李巽回首,眼神犀利,大約是在深究他的意圖。

蘇曜容著他試探,目光瞬也不瞬,十分篤定,“王爺,您若有意,臣願效犬馬之勞。”

李巽的眸光愈發深邃,心裏悸動,他能明顯感覺到身體裏燃起一撮火苗,越燒越旺,或者說是一種本能在逐漸被喚醒。半晌後,他扶起蘇曜,喜怒不於色,“將軍可知後果?”他倒了杯茶遞去,坐到了正對門的椅子上,能直觀判斷蘇曜的一舉一動。

蘇曜沉默少頃,“君瓏挾天子以令諸侯,證據再充分,皇帝也不會辦他,想要殺他,永隆帝決計留不得。臣除了助您之外,無路可走,您不必疑心。”

李巽當然不會輕信,“你真想改朝換代,乾坤宮行刺時就可以做。”

“乾坤宮事變如果真殺了皇帝,大興必定大亂,君瓏趁機奪政,於蘇家沒有半點好處。便是撇開其餘不談,蘇家幾代皆是忠臣良將,先父更是為國拚殺戰功赫赫,臣豈能忘本,做不利於大興之事。”

所以,蘇曜一得知君瓏挾持了皇帝,立刻下令撤兵,隻因不忘將軍本職。

李巽道,“蘇將軍忠心可鑒。可依祖宗規矩,還有太子在。”

“臣裝病八年,對當今皇帝的所作所為多少知曉。太子頑劣,與其父不相上下,祁王一流,失德無能,唯有玉郡王頗有品性,可大興江山不能流落外姓人手裏。”蘇曜不禁歎氣,“江山後繼無人,哪怕知曉永隆帝是何等昏庸,臣還是得為他忍著一口氣。可現今不同,您的德才遠勝於他們。皇位能者居之,臣願助您一臂之力,也請陸少主做個見證。”

陸宸笑笑,沒說話。

“蘇家為國效力,戰場拚殺,不求光宗耀祖,隻求一家安然。偏是碰上了這朝天子這朝臣與我們為難,逼得蘇家落魄至此,百姓水深火熱。”蘇曜感慨良多,“王爺,臣的心願不大,不過是想替妻報仇,保蘇家滿門。請王爺體諒一家難處,也體諒百姓窘境。”

屋裏沉默了良久。

李巽思慮許多,言語卻極簡,有送客的意思,“將軍勞累,回去休息罷。”

該說的已說清,蘇曜不甘與否都隻能暫且退下。門一開一合,可見天際的東邊微微泛白,終於迎來了黎明時。夜色已過,不知事情何時能告一段落。

待門關嚴實了,陸宸方才開口說話,“你有打算?”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李巽沉吟片刻,反問,“師兄剛才一言不發,是否不讚同?”

陸宸道,“不說話,是不想讓陸華莊落下話柄,不說話卻還坐在這裏,是因為我支持你。”見李巽愁眉不展,顧慮重重,他進一步說道,“蘇曜挺討人厭,但說的話在理,如今蘇家處境如此,他除了幫你沒其他選擇。如果你真打算要做,蘇曜肯定是不二人選,你考慮的對。”

“師兄可是覺得我心機深重?”

“都什麽情況了,就數你想得多。”陸宸不拘小節道。

“那是皇位,本不該我想。”

“人非聖賢,哪有真的清心寡欲、心如止水的?況且我知你秉性,並非為了私欲而胡作非為的人。正如蘇曜所言,讓陸華莊幸免於難的最好辦法就是改朝換代。”陸宸感歎道,“當今皇帝當的如何,明眼人都看著,你不反,還會有別人反。”說完,他立刻改口強調,“錯了,這算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左右我覺著你有本事,不妨放手一搏,爹也鐵定支持你。”

李巽沉默,心裏有點恐慌。怕的不是事,怕的是他自己,居然連篡位都敢想。

自走出陸華莊以來,波瀾不斷,他隱隱意識到自己在變,許多行為和想法讓他感到無比陌生,卻不可抑製。皇陵中與沈序交談時,他放眼江山,不禁會想,若是當年沒有出宮,統治這片疆域的人會不會是他?而後與君瓏碰麵,少不得兩句寒暄,他又會想,如果他坐在巔峰高位,豈能容他目中無人!甚至在祁王咽氣時,他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懷,淡然的令自己訝異,那可是親兄弟。

血統所致,天性涼薄,他隻能這麽告訴自己。

對那個位子的貪欲和妄念,或許也是天生的。

陸宸起身拍了下李巽的肩膀,也預備離開。推開門,天又亮了一層,他呼吸著蘇樓裏充滿楓葉氣息的空氣,“這個夜晚真長啊。”

承陽府關口,數匹快馬卷著沙塵而來。

守關官兵一見來者氣勢洶洶,齊刷刷將槍頭壓去,“來者何人,出示公驗!”

五騎刹住步伐位列最前,隻待後方馬匹全部停穩,自覺讓出一條前道。沈序於護衛之中與守關官兵喊話,“皇上與君太師在此,也需公驗?”

基層官兵哪裏見過皇上,不敢輕易放行,可見護衛圍繞的三人穿戴不俗,又怕惹了貴人。

猶豫之際,一塊重物結結實實的往腦門上砸了一下,與頭盔撞得哐當一響,再掉下砸到腳麵,竟是皇帝諭令,純金的,當場嚇得所有官兵跪地請罪,“屬下有眼不識泰山,望皇上恕罪。”說罷,立刻開關放行。

君瓏傲然不屑,“讓府尹劉恪來見。”然後與皇帝首當其衝策馬入承陽府境。

官兵跪在道路兩旁,吃了不少馬蹄濺起的灰塵,止不住想咳嗽。抬頭偷巧,居然還有一人未走,正是方才喊話之人。眾所周知,長年跟著君瓏來去的大官必然是沈序,官兵鬥膽猜測,“閣下可是禦史中丞沈大人?”

沈序騎於馬上,笑了笑,“不必緊張,我僅是替君太師撿令牌的小跟班。”他看了眼還躺在地上的皇令,官兵即刻會意,恭恭敬敬奉上。

“你們別介意,君太師扔東西那是隨性而為,多被砸幾次就慣了。”他拍去灰塵,擺出一副稀奇姿態觀望,“不過扔皇令倒是頭一遭。”琢磨道,“這回可真是氣大了。”

官兵們戰戰兢兢道,“屬下知錯,還請沈大人幫著美言幾句。”

沈序道,“諸位客氣了,君太師的氣順不順,本官還全指著你們呐。”

官兵愈加膽寒,“沈大人請吩咐。”

沈序指了指來時道路,“承陽府一向太平,多虧諸位盡心守關,可近幾日的風聲總有些蠢蠢欲動,擾得皇上總不安穩。自然了,君太師忠君愛國,皇上不安穩,他也心煩氣悶。”

官兵糊塗了,他們區區一幹人,守關還能管住風?

“承陽府乃天子腳下,屬下盡職盡責,不敢懈怠。可……”啥意思?

沈序且問,“這陣風從哪來?”

眾人感受了一下風向,“西邊以北。”

沈序再問,“那裏是什麽地方?”

“緊鄰落中府。”

沈序讚賞點頭,“不錯,看緊了。龍體近日抱恙,吹不得這陣風。”說完,策馬往前追去,留下一眾官兵膽戰心驚,默默派人加守承陽關。

承陽府衙前,劉恪接到消息,領著一幫人在門前跪候。

自從杏成縣一事起,來的官是越來越大,現下更有皇上親臨,羨煞多少人。外人眼紅之餘也納悶,怎麽與皇上都打上交道了,劉恪還是區區一地方官?隻有他自己知曉,接的都是掉腦袋的差事,能活著就不錯了。

第一匹馬頭趕到,一群人也不敢看是不是皇帝,磕頭就喊,“皇上萬歲!”

永隆帝趕了一晚的路,累得精疲力盡,下馬就找軟榻歇息。劉恪不敢怠慢,指揮了一群人招待,忙忙碌碌來來往往,比趕集還熱鬧。

“沈中丞來的好慢,在後頭說本師什麽壞話?”

府衙中,君瓏揉著太陽穴道,視線犀利,可見不是一般的官家打趣。

“說君太師忠君愛國,替皇上分憂,乃百官之表率,讓他們好好學著點。”沈序笑著拉劉恪幫襯,“劉大人以為是不是這個理?”

“是是是,當然是。”劉恪還能說什麽。

君瓏瞪著兩人,發話道,“馬上著人把所有關口封了,不管是誰,一律不得進承陽。”

劉恪憂心,“可京城所有物資往來必經承陽府,萬一斷了,恐怕有不小麻煩。”

君瓏質問,“有反賊意圖對皇上不利,劉大人以為龍體還不及物資重?”

劉恪心一沉,怎麽又有反賊!

沈序道,“京城儲備充裕,支持月餘不成問題。反賊要反,也就是近兩日,速戰速決再把關口開起便是了。需要劉大人費心操持的還是承陽府戒備問題,必要時可聯絡別地相助,莫要讓反賊有機可乘。”他有必要說明一點,“切記,不可用落中府和臨江府的兵力。”

早年為便於京周管控,包裹京城的一圈地,有三分二全部劃分為承陽府,緊鄰便是落中府和臨江府。不許從這兩地借兵,幾乎等同於孤軍奮戰,這不是給他出難題嘛。

劉恪心裏有答案,反賊肯定與落中、臨江脫不開關係。不然皇帝好好住著行宮,怎麽丟下百官獨自就回京了!

這同是君瓏思考許久的問題,他突然帶著皇帝回京,必會給蘇曜留話柄。

“讓中書省草擬一份聖旨,今日之內下發行宮百官。”他對沈序道,“就說蘇家籠絡襄王意圖造反篡位,本師為了周全皇上先行回京,讓六部尚書奉旨歸朝,其餘人暫且行宮待命。”

沈序頷首,“是,下官一會就辦。君太師也勞累一日了,還是早些歇息。”

劉恪聽見蘇家幫襄王篡位,愣了好久,這才回過神,“對對,下官準備了房間,太師先歇息,其餘交予下官來辦。”

君瓏頭疼不已,起身要走,似有若無的撇了一眼沈序,“皇上龍體抱恙,近日吹不得風,有勞二位看緊點。”

沈序垂首一笑,真是一刻也放鬆不得,意味深長道,“幸好下官忠心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