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高貴

鳥兒已經歸巢,南飛的烏鵲,也倦了。

天朗氣清,卻不知何時飄來了幾朵薄雲,遮住了一些星光。

璀璨的光芒,變得朦朧。鍍上陰影的夜色,更顯得淒美。

叮叮咚咚,是清溪在流淌。一盤盤雞鴨,順流而下,如同遊湖的才子,匯入了水潭。

水潭的另一側,依舊連通著一段窄溪,遠遠西去,流過了橫架的小橋。

溪水漸漸消失在視野盡頭,那一張張翡翠菜葉,就像一片片浮萍水藻,載著莫名的追憶。

楚翔不再為難秦嫣,那個女孩,緊咬著牙關,她已經快要崩潰。

所以,隻是淡然看著她,換了個話題。

“你能,看穿因果?”

莫名的問題,藏著是必然。當秦嫣用那種洞徹世俗的目光窺視他,注定了他會有此一問。因果,說來玄妙,其實就是邏輯,如此簡單。

秦嫣聞言,收拾心情,卻反倒茫然。

搖了搖頭,她的表情,在神的審視下,沒有絲毫偽裝。

“因果?嫣不明白。”

秦嫣的確不明白,非是推脫之言。她隻是樂師,無比敏感、洞察人心的樂師,而非修士。

楚翔看著秦嫣,那張美麗的臉龐,五分妖媚、五分可愛,十分絕色。

他當然不是看上了對方,紅粉骷髏,在他眼中可以得到最好的詮釋。除了同樣的永生者,再美,於他終究和骷髏無異。看似玄妙的至理,其實若換個視角,跳出故有的、狹隘思維方式,就會發現,原來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又不可或缺。

秦嫣不懂這些,臉上升起兩朵紅暈。她不是沒有被萬眾矚目,便是“老情人”嬴莫,對她的身體、容貌也是異常癡迷。但她,還是在那種幹淨、純粹的目光麵前敗下陣來。

低著頭,卻非女子的嬌羞,這是一種本能。誠然,她對楚翔升起了莫名的好感,生物對完美應有的好感。除此以外,更多,則是覺得連和對方平等對視的資格都沒有,這亦是生靈在上位者麵前本能會有的反應。

沒有了平等的資格,所謂友誼、情誼、愛慕、旖旎,這些就都不會發生。這就如同,除了變態,誰會和一盤大蒜暢談情趣?

“可惜了。”

楚翔有些歎惋,真心的歎然。此前,他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樂師這樣一群人存在。這也是必然。除了第八高等位麵,此等資源豐厚到極點的天賜福地,又有哪個位麵,能生養出這種“精靈”呢?

興許萬千中等位麵裏,偶爾有那麽一兩個,但是太少,太少。少到連楚翔,都尋不到。

有力量,依稀看清了因果,諸神之下,那叫先知,這不值得詫異,五十而知天命。活得久了,變得強了,總會有那麽一些,連豬人匹格族都有。

沒有力量,還能看穿因果的,這是一種天賦,隻屬於神的天賦。當神的本能,出現在一個、一群人的身上,這又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

“你可願,跳出紅塵苦海。”

楚翔的口吻,就像寺廟裏行將滅度的老僧,充滿了循循善誘。

隻要對方回答一句願意,那麽他的麾下,立馬會出現第二位使徒。這是一筆難以估量的財富,對雙方而言,都一樣。

秦嫣聞言,霍然抬頭,迎上是一雙充滿冷漠的目光,心中忽然狠狠一顫。

原本還有些猶豫的念頭,變得堅定。

“先生,不知,這是否意味著,嫣和紅塵,再無牽絆。”

秦嫣如是詢問。她的語氣,沒有顫抖。坦然的目光,也不再閃躲。

“是。”

未曾隱瞞,無需隱瞞。站在楚翔的角度,這是恩賜。

秦嫣低下頭來,舒了口氣,臉頰上出現了代表笑意的酒窩。

“先生,嫣多謝您的厚愛。”

抬頭,目光清澈如水。

“但是,嫣不願意。”

櫻桃絳唇輕啟,吐氣如蘭。一句不願,飽含了多大的勇氣,和決然。在上位者、特別是真正的上位者麵前,拒絕也需要魄力。

想象中的冷遇並沒有到來,雖然秦嫣早就知道,楚翔不會對她怎樣。她仍舊,看輕了對方。

楚翔不僅是上位者,他更是神,相對於凡人,應該稱作高等生命的神!

遷怒、惱火,是一種低級趣味,就和包容、遷就一樣。

“嗯,那便算了。為我,拂一曲,為他而奏的樂章吧。”

沒有絲毫多餘的表示,他的態度,甚至未曾出現一丁點的變化。至少敏感的秦嫣,不曾發現,自己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後,楚翔因此有所表示。實際上,本來就沒有。

等了,總不能白等。連他自己都看不透自己,又如何能指望秦嫣?那麽聽聽劍洗心都為之動容的樂章,也不錯。至少,這在他身上,扯出了一段緣法。

楚翔並不知道,當他提到劍洗心、當他腦海中想起那樣一個人。他的身上,那段莫名出現的因果牽連,一下變得更凝實。在凝實和凝實之間,本來是沒有什麽區別的,至少對神而言沒有。但秦嫣,看到了!

天道能斬斷因果,卻抹不去回憶!抹不去神的回憶!

誰又會知道,當秦嫣拒絕楚翔的要求之後,忽然覺得靈台一陣清明,無比舒坦。而兩者之間,原本不可逾越的鴻溝,也瞬間拉近!

鴻溝依然存在,依舊不是凡人能夠逾越。但至少,已經可以眺望彼岸,仰望清晰!

秦嫣看著楚翔,眼睛倏然一亮,黯淡的眸子,恢複了神采。

她那僵硬的纖長十指,恢複了柔和,那種線條,流水行雲。

雙手擺在琴弦上,輕輕壓住,秦嫣閉上了眼睛

燭光、方桌、木椅。酒和血,劍與人,構成了一副簡單的畫麵。

畫麵的中心,是那怡然而坐的白衣男子。臉色很差,蒼白虛弱。連靈魂的力量都開始枯竭,肉體又怎樣承載著沉重?

用劍承載!

劍洗心在笑,微笑,歡欣的笑。

他的狀態更差了,八名金丹初期高手,螻蟻樣的東西,對於目前的他、這具破損的肉體,卻構成致命威脅。

所以,別無選擇,劍洗心爆發了最後的底牌,將其人輕斬於劍下!

人,是劍洗心殺的。怎麽殺的,這是一個秘密,隻屬於劍洗心的秘密。現在的他,怕是連掃地的龜奴都對付不了,狀態跌倒了低穀。

但是,那種愜意,卻讓幾乎要凝聚五氣的老鴇,不敢動彈分毫!

威壓,無形的威壓,莫名的威壓,攜著連殺八名金丹強者的氣勢,悍然來襲!

老鴇在沉默,劍洗心不知道她究竟屬於哪方勢力。隱於市井的俠客?放下屠刀的魔頭?皇朝禁宮的探子?別有蓄謀的宗派強者?

劍洗心不知,也不想知道。原本會對他產生最大威脅的老鴇,現在已經廢了。看她那驚恐不定的眼神,不難猜測。

龜奴?也許是老鴇的手下,也許屬於另一方勢力。龜奴的膽子,無疑要比老鴇更大,甚至,敢於從側麵試探自己。不過,那幾乎廢去他一臂的傷勢,應該足夠教訓。

唯一劍洗心從未放在心上的,還是嬴莫。不論他的護衛多強,都已經離開。不論他的身份怎樣尊貴,終歸是生殺予奪的羊牯。

嬴莫沒有惡意,應該沒有,這是劍洗心的感覺。但在他目前的情況而言,寧可把身邊每一個人,每一個有能力威脅到自己的人,都當成敵人!

劍洗心成功了,所以他準備再飲一杯。可惜,偏偏那被老鴇動過的酒壺,空了

“咯咯”

劍洗心的目光注視著酒壺,老鴇的牙關不停的打顫。

龜奴停下了腳步,大量的鮮血自肩胛滑落,沿著掃把,淌到了地上

“咳咳”

在這沉默、眾人騎虎難下之際,嬴莫打破了寂靜。

“先生,倘若您想飲酒,此地之物,卻是配不上你。小王府中,還有些異國貢品,望先生賞臉,移駕品嚐!”

嬴莫是唯一受到氣場壓製最少的,無它,他最弱,弱到連這種狀態下的劍洗心,都把他直接忽略。

嬴莫是侯、雍侯,這是他的爵位。嬴莫亦是王、皇子,這才是他的身份。

在嬴莫看來,區區公侯爵位,已經配不上邀請劍洗心這種巔峰強者。縱使是皇子身份,也顯得有些不足。但嬴莫不願意放棄,他依舊要嚐試,哪怕很可能換來強者的怒火。嬴莫不甘心,從來不甘心隻做一世王侯,他要做大帝、當秦皇!劍洗心,一個忽然出現在他視野中的巔峰強者,連當朝天子都要禮遇的存在,是他命運中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機會,嬴莫這樣覺得!

不同於心中惴惴的嬴莫,劍洗心宛然一笑,收回了盯著酒壺的目光。

“善!”

一句善,讓嬴莫欣喜若狂。一句善,讓老鴇整個鬆懈了精神,癱軟下來

龜奴,早已經拄著掃把,盯著地麵,大聲喘息。

“麟兒?麟兒。”

“咚咚咚。”

屋外傳來了敲門聲,娓婉的女音,楚影記得,似乎是他所占據身體的母親。

此時,日已上了三竿,又是一天晴空,萬裏無雲。

一打坐,便是一個晚上。恢複修為的任務、重而道遠。但此刻的楚影,又找回了曾經高高在上的感覺。這不單單是因為身體的原主人、林麟,本就是這樣一個莫名奇妙的人。更加因為,他有了如此去做的資本。

“進來。”

楚影睜開眼睛,眸子裏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他尚未達到高等生命的程度,但亦把自己放在食物鏈的頂端。若要比喻,那便是獅子和羊。獅子是他,他人則是綿羊!

屋門被輕輕的推開,沒有什麽怪異的聲音。王侯將相之家,設施自然不是路邊青樓客棧能比。況且,女人的動作也很溫柔。

“麟兒,你覺得,怎麽樣了?”

李清悠看著楚影,緩步步入屋內,寧神香早已燃盡,空氣裏餘韻不消。

眼前的楚影,未免讓人悅目。道髻高梳,冠玉素顏,一身藏青長袍及地,身材挺拔,精神飽滿,哪裏還有半點昨日頹弱。

李清悠先是一喜,而後看到那熟悉的冷漠目光,心中又是一陣歎息。那種與生俱來,多少溫情都澆不滅的冰冷,未免讓人覺得心寒

“何事?”

低調不意味著怯懦,冷淡也不表示無情。可現在的楚影,他那高高在上的語氣,卻表達著絕對的無情和漠視。隻這一切,卻不是一介婦人,能夠區分出來的

“沒,沒什麽。隻是,想問問”

不知為何,李清悠在麵對楚影時,竟然有些語無倫次。這在從前,是不曾發生過的。這也是必然,曾經的林麟,隻是不懂得去表達感情,終歸還是母子連心。現在,站在她麵前的,可是一個徹頭徹尾、必要時候滅絕人性的魔頭!

“沒事,就不要來打攪我!”

李清悠的話還沒說完,直接被楚影粗暴的打斷,下起了逐客令。

一個晚上,他的態度變化不可謂不大,甚至讓人完全無法適應。

李清悠當然不僅僅是想來看看他,更要詢問昨日突然眩暈的緣由、以及確認是否果真醒來後心性大變。

隻是現在,她卻心神大亂,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不知所措。變了,果真變了,不是變得溫柔,而是變得更加冷漠。

最傷人的,不是無情,是對於感情的踐踏。在李清悠看來,楚影離那種程度,又近了一步。

楚影哪裏會在乎外人的想法,倘若對方果真是自己的至親,或許血脈相連,他還會收斂本性,屠夫也會善待自己的家人。然站在他麵前的,卻是一個外人、或者說仇人——殺子之仇。楚影沒有暴起發難,已經是考慮到目前情況糟糕程度。見到婦人愣愣的站在那裏,不禁蹙眉冷喝。

“我要休息了,請你離開!”

說是請,離嗬斥也隻有一步之遙。低聲的咆哮,宛若雄獅在舞爪張牙!

李清悠歎了口氣,深深望了楚影一眼,也沒多說什麽,收拾心情,轉身離去。

兩扇雕飾華美的紅木大門,無風自合。

楚影隱約聽到了屋外傳來仆役的小聲議論,以及婦人的訓斥。臉上露出不以為意的神色,再一次陷入了修煉。

時間,是他最可靠的夥伴。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將會化作強大的實力。一個晚上,肉體中積蓄的力量尚不足以在凡間稱雄,然而有著超凡的閱曆,終究為那條道路做好了完美的鋪墊。

越級挑戰,對他來說,是一種必然!

“三天!我隻要三天!”

楚影自言自語,臉上寫滿了信心!

燭火不知在何時熄滅,也許同那熏香一道。燭台上滴下的紅蠟,就像濃濃的血漿,粘稠凝固

楚翔坐在石椅上,指尖扣著石桌,閉目思索。

月亮落下,太陽升起。早起的鳥兒,吃了蟲,歸巢休憩。一片片閑雲,聚了散,散了又聚。

秦嫣已經走了,一曲落幕,借著夜色離開。

那一曲,不是為了劍洗心而彈,卻是隻為楚翔譜寫。

楚翔是神,倘若一首曲子,當真能讓神動容,那麽必定是當之為愧的神曲。

可惜,秦嫣不是神,無法理解神的視角。她用凡人的思維,來詮釋神。注定了一曲,無法讓神動容。

楚翔沒有被感動、沒有失神,他隻是思索。

倘若,他還是一個人,一個追究巔峰,踏上神道之前的凡人。那麽,哪怕他已經成為半神,也必定為一曲所惑,走上另一條道路。倘若早一些遇上秦嫣,也許她會在楚翔的記憶中留下重要的一筆,占據半個導師的地位。

可惜,終究晚矣。楚翔已經是神,他不會為了凡人的感動而感動。那些記憶,曾經回想,也許會引起悸動的。對他來說,隻能是一種思索——由人到神的思索。

那些追逐天空的,會為大地的美景留戀,折斷翅膀。

那些已經感受到天空廣博美好的,怎肯臥於荒丘棲息?哪怕要築巢,也必定是那種高崖絕壁!

“可惜。”

這是楚翔今日,說的第二句可惜。

其一,是可惜秦嫣此人,未能踏上神道。其二,卻是可惜自己,踏上了神道。

命運的齒輪,從來不是不能改變。一段因果,會引發海潮般的連鎖。但當齒輪已經轉動,滾滾大勢,非人能夠阻擋!

楚翔一直,不想沿著命運的軌跡行走。但每每回頭,總覺得自己走在別人安排好的道路。曾經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

看透了,又能如何?自以為偏移的,早在本體計算之中,這從開始,就被注定。當回望,發現真正能夠脫離的機會,卻又為時晚矣。話又說回來,自己設下的局,自己怎麽可能破解?

無數無數紀元之前,我一識三分,在棋盤扔下了三枚棋子。

無數無數紀元之後,三枚棋子已經成長為三個個體,其中的我,又隨手拋下一枚,或者說兩枚棋子。那麽,這究竟是一種天競之擇,還是另有深意呢?

我,是什麽?本體,化身,還是無數無數紀元前那個他?

我,是生命形式,是靈魂,是不滅意誌,還是僅僅一段獨立意識。

楚翔是神,但他依舊不懂。他甚至不知道,本體是否此刻,也會有同樣的迷茫。

秦嫣走了,琴卻留下。

楚翔還記得,她走的時候說過,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配聽她撫琴。這究竟是一種高貴,還是

雲袖舒展,院落空曠,石台上,隻餘下一堆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