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已走至我麵前,凝眸望著我,我避無可避,直麵他慘淡的眼瞳,“所以,司馬懿就是袁熙,司馬懿就是顯奕,司馬懿就是宓兒你日日念及的良人,你冒死夜祭的人!”
我定眼瞧著他,啞口無言,隻知低下頭去,不去看著他清澈的眸子。
他忽的抓住我的手臂,緊緊地,一陣刺痛,指甲都能刺進肉裏一般,咬著牙問我,“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是子建日夜念著的宓兒麽?還是,這一切都是你,你與袁家的計謀?”
我大驚,抬頭望著他,不敢相信,卻真正瞧見那樣絕望的眼神,那樣絕望似是一潭死水,毫無波瀾,毫無感情!
你是唯一察覺的人,可是,竟然連你都懷疑著我!
我隻覺深深的恥辱,淚也逼了下去,再多的傷心也不及眼前的人帶來的傷害,我一甩手掙脫他的手,往後退去。
身後一聲大叫,阿木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公子!甄夫人!大王……大王快不行了!”
我心中一驚,但這些都是意料之內,不是麽?我仍舊死死地盯著曹植,他目光呆滯,手也無力地垂著。我直起腰肢,拂袖轉身離去。
我眼前沒了他,隻有滿庭的花枝在嘲笑著自己。竟是這般難過的麽?竟是比我出嫁他人還要痛徹入骨,刺入心扉的麽?竟是大悲無淚,這般平靜地難過。
我不會再回頭,我不會再回頭。
回至乾雲殿,收拾心情,強自按捺住傷感,那股不安便油然而生。睿兒已經被抱去嘉福殿,嬋娟焦急地在門外守候,見我回來,臉上滿是驚懼,急忙道,“大王怕是不行了,卞夫人將小少爺趕緊抱過去了,夫人,您也趕緊過去吧!”
再不遲疑,疾步趕去。
嘉福殿內,天色甚早,卻已是燈火堂皇,所有的盞燈都點燃了。霎時間,忽有種晝夜不分之感,再望向三台巍峨,宮殿堂皇,一想及曹操將逝,竟是一陣恐慌。不是自己內心的恐慌,而是怕這安定之所亦會搖曳難安。
不及多想,趕緊進去,哪知裏麵出來一人,端著一碗,小心翼翼。卻正與我撞個滿懷,盤子的碗一斜,裏麵的食物有些溢出來,是燕窩粥。
眼前的人很熟悉,是曹操身邊最為得力的管家辛管事,他極是害怕的模樣,一見燕窩粥傾出,正要怒火燒起,抬起頭一見是我,立馬滅了下去,苦笑著讓路。
我瞧著他竟是一點都不敢碰那傾出的粥,便疑惑問道,“這粥給誰的?”
辛管事眼神躲閃,咽了口水,才道,“是大王賞給三夫人了……大王臥病在床,不能親自去看小少爺,就……就賞賜燕窩給三夫人補身子……”
我不再看他,卻見那溢出的粥蔓延在盤子上,不自覺上前,拿過手帕方要將其擦拭去,卻見辛管事大驚,繞開去,忙道,“這種事怎麽能叫夫人幹呢?”
隻見他喚來一個下人,要他端著,自己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端起碗,細細地擦拭著,眉宇間盡是害怕恐懼之色,生怕碰到一絲粥一般。我
忽覺著奇怪可又不知哪裏不對,隻見他擦拭完畢,便將那手帕仍在盤子上,端著道,“小人先離去……”
我點過頭,轉身望著他的身影,卻見他在花叢處,慌忙拈過那手帕,一甩手扔進草叢裏去,閃身離去。
總覺著哪裏不對,還未理清,卻見裏屋裏卞夫人的貼身丫頭急忙前來,“甄夫人,您可來了,快快進去!”
一時不及多想,急忙隨著進去。甫一進屋,便覺著氣氛甚是凝重,我深呼吸一番,緩步而入,隻聽著守在外麵的夫人妾侍們嚶嚶哭泣著。在往裏,便見眾曹家子嗣跪坐一堂。曹丕於上首跪坐著,低頭不語。曹植正在左下,亦是低著頭,卻可以分明地瞧見他肩膀微微聳動著。
環顧四周,竟是在高柱陰影一側,瞧見一襲紅衣的美豔女子,貂蟬。她自來鄴城,也未見得她離開銅雀台一步,如今竟還是出來了?!她雙眸緊緊望著緊閉的門,素手握著淺袖伏在心間上。許是察覺我的目光,忽的轉眸望著我,竟是展顏嫣然一笑,咬唇不語。
我緩步上前,眼前寢門緊緊閉著。我心中也甚是緊張,還未跪下,便聽“吱呀”一聲,門開了。卞夫人含著眼淚,從裏麵出來了。上前便握著我的手,含著淚教我進去。
曹丕抬眼望了我一眼,曹植仍是低著頭,雙手緊緊抓住衣角。
我轉身便進去了,忽的聽見咿呀之聲,心中一驚,是睿兒!屋子裏無人,睿兒難道還是叫曹操抱著!?
甫一轉簾,便是止不住了,捂著嘴輕聲哭了起來。
睿兒伏在床邊上,拉著躺在**的曹操的衣角,依依呀呀地說著什麽似的。我急忙上前去,跪在睿兒身邊,伏在床沿邊。睿兒瞧見了我,轉身拉著我的手,放到床被上去。
曹操手裏握著睿兒的一隻小手,忽的眼睛一動,咽著幹澀的喉嚨,輕聲喚著,“宓兒……你來了……”
我握住他的手,才發現原來曹操的手竟是如此的蒼老,幹枯如柴。忙應道,“宓兒在呢!”
他極其困難地喘著氣,歎息道,“我這一輩子,從未反悔自己過去的作為……也從未向蒼天服輸……隻是卻不能將九州江山踩在腳下,真是遺憾!”
我含著淚搖頭道,“您已經將九州江山踩在腳下了,隻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
“嗬嗬……”他苦笑著,有輕輕握了握睿兒的手,笑道,“睿兒守在我的身邊,真真是孝順!”
睿兒一雙清亮的眸子望著**衰老的人,竟是笑意,咿呀著要往上爬。
曹操緩緩道,“你一定要將睿兒培育成才,日後繼承大統……”
此時若是不說,怕是再無機會,日後後悔與否,我都是無法承擔。我輕聲道,“宓兒有事,一定要說!司馬懿……”
曹操低下眸子,瞧著我一眼。那嶄亮的細長的眼,眸子仍舊清亮,他仰頭過去,笑道,“你終於還是親口告訴我了……”
“您知道了?”我大驚,問他。
他抿了抿嘴,輕歎一聲,
“我怎麽會不知道……他有著欣兒一模一樣的眼睛,就連神色也如出一轍。我初見他的第一眼,便什麽都知道了……欣兒死在我懷裏,我怎麽還能毀了她最後的希望……”
原來,原來你什麽都知道!
曹操望著虛無的空氣,喃喃道,“我曾夢見駟馬分槽之像,本初知道,日後毀我曹家的必是司馬一族……我卻不曾想他竟然將他的兒子與司馬家去……原來不僅僅是我在早時便生防範之心,我們都在相互提防而已……”
他似是累極,深深呼吸著,重重地歎息一聲,“我能做的都做了,日後便是他們的天下,能怎樣,已不是我所能改變……宓兒,你也一樣……任是如何努力,也是改變不了的了……隻是有你在一日,有你的睿兒一日,我敢肯定,他不會怎樣,隻會為我曹家心甘情願……”
他確乎是累極,久久不語,隻輕輕握著我與睿兒的手,我跪坐在地上,睿兒爬不上去,坐到我懷裏來。許久,才聽曹操道,“苗兒,東鄉可好?”
“好!”那兩個娃娃沒有抱來,曹操也未看到,卻聽他緩緩道,“苗兒日後若能與子建一般,造詣凜然,也能了我一樁心事了!”
“定然可以呢!”我又哭又笑。
曹操忽的睜開眼,望向我,笑道,“可惜苗兒母親,難成大器,我為惡人,總比苗兒日後為惡人要好……”言畢,緩緩歎息,閉目不語。
我忽的意識到什麽,忙將睿兒抱離,睿兒嚇了一跳,竟是哭了起來。門被打開,卞夫人疾步日內,肝腸寸斷,又見曹操尚好,忙抱過睿兒。
我淚眼朦朧,忽的瞧見衝進來的曹植一眼,霎時知道了一切,忙拂開眾人,跑出去。
在那門外,我隻瞧見郭嬛站在那一叢花草間,回眸一瞬,盡是傾國色。
辛管事端著盤子站在一側,連頭都不敢抬起,緊緊抿著嘴唇,躬身離去。我呆立在原地,腳下也無力了一般。
死寂沉沉的屋子裏,隻有初生嬰兒的啼哭聲,撕心裂肺,卻已經沒有人再去抱著他,哄著他了。
郭嬛翩然而至,掩麵道,“我早說過,可惜,一切都遲了……”
身後一陣碎響,曹植忙閃身而入,“苗兒……東鄉……”他望了我一眼,滿眼皆是驚駭之色,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做了什麽,竟是要……”曹植一遍遍質問,退身衝進屋子裏。很久之後,嬰孩的哭聲止住了,卻隱約聽見壓抑住的低聲哭泣的聲音,嘶啞而洌人心。
郭嬛仍舊在我身邊,卻是望著嘉福殿的方向,隻見那邊燈火通明,一片明亮,她喃喃道,“一切都遲了,不是麽?你不會有機會了……再也沒機會了……甄宓,你太懦弱,你顧慮的事情太多,你太善良,太容易相信人……所以,你必輸!”
許久,曹植才懷抱著雙子緩緩出來,他蒼白的臉,凝視著我。隻在這時,嘉福殿內,一陣啼哭,震懾天地。
天色暗下,才真真切切地瞧見,蒼穹之上的天狼星竟是隕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