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逝 去

忽的一條人影閃至,扶起醍醐老母。

醍醐老母頭皮蹭地,竟把本就不多的白發震落許多,紛紛揚揚飄到地上,隻剩幾縷殘絲掛於禿頭,襯著蒼老萎靡之態,老邁龍鍾盡顯無疑!

醍醐老母哀歎一聲,輕輕的道:“卜夷散人,老身已知命不久矣,你既還念故人之情,煩乞救治一下周圍幾人,把他們都帶過來,我有話說。”

卜夷散人睹景傷情,也是心中難過,說道:“老母吩咐,當是照辦。”從懷內取出一粒靈丹,納入醍醐老母嘴裏,把她扶得正了,去救治方仲等人。醍醐老母靈丹入口,精神固然有些恢複,但這肉身卻不停的起著變化。初時隻有臉麵手臂**之處,開始起皺幹癟,稍後頭發飄下,連那指甲竟也開始脫落,次後,眉毛亦開始簌簌掉落。

卜夷散人行動極快,普玄與定觀相續被救治後帶到符陣旁邊,反是那方仲卻有些麻煩,隻要一靠近,那猙獰獸便凶狠撲來,人一走,它便依舊蹲守在方仲旁邊。若不是方仲僅是震叉氣息,還有些知覺,把猙獰獸支開,卜夷散人想安然靠近他都需花費不少氣力。幾個人丹藥入口,又被卜夷散人一陣推拿,傷勢立刻好了大半,這也多虧了卜夷散人的丹藥靈驗,不愧是精於煉丹的大行家。

諸人圍在醍醐老母四周。

醍醐老母先對仙兒慢慢的道:“乖孫女,婆婆不在之時,一切可要多聽夫婿的話。”仙兒道:“婆婆要上哪兒去?仙兒和夫婿也上那兒去。”醍醐老母苦笑道:“婆婆去的地方,仙兒不該去。有夫婿陪你,沒有婆婆也是一樣。”又喚方仲過來,拉著方仲的手,語重心長的道:“孫女婿,仙兒無依無靠,十分可憐,你便是她日後的倚賴和庇護之所,求你看在老身的份上,顧念那紅線之約,不要薄待了仙兒。”言訖,老淚縱橫,悲不自勝。方仲本就心軟,經婆婆落淚懇求,便是再難的事也應允了,應道:“婆婆放心,我會好好待仙兒的。”

醍醐老母欣慰點頭,又道:“仙兒身世,我這有一封其母密函,是仙兒母親分娩在即,托人稍給老身的,便藏與石床之下。密函言明了孩兒來曆及避禍緣由,孫女婿盡管取去。日後仙兒長大,不妨再尋親人以圖團聚。”拉起仙兒的手,緩緩遞入方仲手中,把二人手掌相握,又輕撫數下,十分憐愛。仙兒巧笑嫣然,一副無憂無慮的快樂模樣。方仲與普玄等人雖不知婆婆將亡,但見醍醐老母此時的滄桑落拓,誰又能夠輕鬆的起來。

醍醐老母忽又想起一事,道:“老身還有一事,一直耿耿於心,不能釋懷。仙兒熟睡,常做惡夢,夢裏的事偏又駭人異常,多與血腥殺伐有關!雖然老身在她睡時用鎮魂燈壓住,卻還是不能消弭其歪思邪念。仔細想來,孩子一入繈褓便是老身收養,必是老身照顧不周,讓她孤單孤僻太久,心中才會有此陰影,才會有此詭異心境。老身甚是惶惑。盼孫女婿多多陪伴仙兒,感化於她,撫慰她孤寂之心,消了她的紛雜念頭,真的快快樂樂才好。”

仙兒做惡夢並把夢中之事說成好夢,當眾訴說一遍已是有過一次。方仲隻道十分偶然,聽婆婆說起,原來竟是常有之事!方仲愕然道:“仙兒睡時要做惡夢,所以婆婆才讓我點那幾盞鎮魂燈麽?為何隻點兩盞,卻不都點?”

普玄隱約猜到一些,插話道:“你媳婦兒隻有一魂一魄,故此隻點兩盞燈。”邊上的卜夷散人驟聽此言,卻吃了一驚,驚問道:“一魂一魄!?”望著仙兒不能置信,這才知醍醐老母所說的以安神定誌丸作魂,要救的便是此女。仙兒見幾人都望著自己,一邊握著方仲的手擺弄,一邊癡癡的道:“一盞燈,兩盞燈,三盞燈……” 卜夷散人見方仲和仙兒都是年不過十的孩子,卻以夫妻相稱,雖覺奇怪,也不敢多問,知是醍醐老母故意安排,便道:“原來老母索要的這些安神定誌丸,便是給仙兒用的!”

醍醐老母歎氣道:“老身空有此念,卻是有心無力了,天不予時,終究是一場虛妄。”自歎命不久矣,還談什麽以丸化魂了。把背後裝安神定誌丸的布口袋解下,便要還給卜夷散人。卜夷散人不接,卻道:“老母所說,仙兒常自做些惡夢,這些安神定誌丸正好也有寧神好睡的作用,便作安眠之助好了。”又從懷裏掏出幾粒安神定誌丸,輕輕交給醍醐老母。這幾粒安神定誌丸是醍醐老母於山顛之上對敵,當暗器使時拋下的,後被卜夷散人揀拾了去。醍醐老母望著這幾粒安神定誌丸,思索片刻,淡淡道:“老身有鎮魂燈使用,原本是用不著這安神定誌丸的,不過有總勝於無,便還收下吧。”把這幾粒丸藥歸入袋內。

醍醐老母自感氣力越來越是不支,知道命絕頃刻,急喚定觀道:“老身等不得月中作法了,這陣法的精要無暇細說,現在便示範一番給你看,能記得多少,看你悟性。”讓幾人略離符陣,便要施法。

定觀不知醍醐老母以催命之術支持至今,見她麵色嚇人,十分勉強,勸道:“婆婆身體抱恙,不如將養時日,等養足了精神再施法不遲。”醍醐老母怒目一瞪,疾言厲色道:“你這道人羅裏羅嗦!哪來恁些廢話!你隻需記住老身吩咐的言語,習了此法,好生看顧我那孫女便是!”把藤拐重新舉起,對著符陣開始作法。

定觀好心相勸,反被醍醐老母一頓臭罵,諾諾後退,仔細觀看她這最後一次施法。

符陣內,那頭大野豬橫臥。

“魂之所係,魄之所歸,念茲念茲,不忘本位。九幽魂魄,受吾之招,索魂還陽……。”醍醐老母沙啞的咒聲吟唱又一次響起。符陣內,光華亮起,漣漪**漾……。

醍醐老母突然回頭,對定觀咬牙切齒的道:“記住!六道輪回,哪怕是卵化濕生之輩,無一不是魂魄所聚,精血凝成,一樣的招魂轉生!”又回頭繼續施法。

光暈愈亮,醍醐老母於陣角內雙手連畫了幾個符文,定觀看出,這正是石床左邊乙木方位的幾個符。醍醐老母又道:“咒亦有生死,符也分陰陽,三十六符,各主不同,排序有列,切忌紊亂!”一口氣連說了幾種排列之法。漸漸的,那透明之地浮起幾縷青煙,圍繞野豬旋轉,卻不融入其身。

醍醐老母渾身顫抖,麵目猙獰,舉拐的手突然一落,大聲叫道:“孫女婿!好好看顧我仙兒!”回手一拐打到自己胸口,一口鮮血從口內噴出,直飛陣內!

既從彼來,還從彼去。先前吞得血,又還了!

血色一融,青煙消失!

醍醐老母施法成功,望著陣內淒然一笑,神智一散,頭發眉毛盡落,禿頭一垂胸前,溘然長逝!

催命之法,不隻要命,連亡後屍身亦會迅速消解,無可挽救。屍身一毀,空有幽冥索魂還陽法陣,也不能為。醍醐老母一向救人,卻無人能夠救她了。

方仲與定觀等人急忙搶上,哪裏還有一絲活氣,連屍首俱是涼的,不由得都滴淚哭泣起來。雖說兩者相處時日不長,這位醍醐老母生性有些彌烈,然所做所為卻是十分磊落的,更是十分有情有義,與她表麵之陰戾截然不同,乃是外冷內熱外剛內柔的典範,真性情決不輸於任何男子漢大丈夫。

恩怨不求有報,但求有恩無怨。一代高宿,曆三百多年,終於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