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許鹽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湯子駿守了他一夜,見他醒了,立刻打電話叫季思羨。

昨天晚上季思羨其實已經來過了,隻是當時許鹽睡著,他說沒辦法做心理評估,隻能等他醒來再說,叫湯子駿等許鹽一醒就叫他。

他正在打電話,許鹽一骨碌坐起來了,不哭也不鬧,隻是把自己縮成一團,靠著床,像隻沒有安全感的小貓,把腦袋也埋進膝蓋裏。

“嗯……好,你盡快過來。”湯子駿一掛電話,忙走到床邊,湊過去看許鹽,“安安?你醒啦?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許鹽一點點抬頭,露出一隻目光羸弱的眼睛:“我難受,心裏難受……”

湯子駿坐到床邊,想伸手安慰他:“安安……”

“別碰我!”許鹽幾乎是觸電一般避開了他的觸碰,滿臉寫著惶恐,仿佛湯子駿是什麽魔鬼,見他詫異地看著自己,又忍不住用手去推他,“你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是帶著哀求的意味。

“好好好,我不看你也不碰你。”湯子駿的心都要碎了,他轉過臉去,雙手舉在耳側,表示自己絕對服從許鹽,“安安……”

“我不是安安……”許鹽嗚咽著小聲說。

“在我心裏,你就是安安,世界上隻有你一個許安……”

“啊——”許鹽突然尖叫一聲,一把掀起被子把自己包起來,“你走開,你走開,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安安……”湯子駿忙過去摟住他,可他掙紮尖叫得更厲害了:

“你走開,不要碰我,你們都討厭我,討厭我啊……”

“怎麽了,子駿,怎麽了?”

聞訊趕來的許鹽媽媽見許鹽躲在被子裏,愣了一下,隨即一個箭步上前抱住自己兒子:

“鹽鹽,我是媽媽,我是媽媽啊!”

“媽媽……”許鹽果然稍稍安靜了下來。

許媽媽淒然地笑了一下:“鹽鹽,是媽媽,我們,十年不見了……”

聽到這句話,湯子駿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

自己怎麽忘了呢,現在不是安安了,是鹽鹽。

自己隻顧著喜歡自己的安安,卻忘了鹽鹽和安安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還是作為母親的許媽媽懷著一顆最無私的心。

“鹽鹽,十年了,你就不想見見媽媽嗎?”許媽媽心酸地笑著,眼底閃爍著淚花,“自從十年前你割腕,離開媽媽,就再也沒有見過媽媽了……”

許鹽安靜了一會兒,好半響,才聽到他帶著哭腔的聲音:“媽媽,我怕見人,我怕他們看我,我怕他們看著我!”

“沒事了,這裏隻有媽媽,沒有其他人……”許媽媽轉頭,正想跟湯子駿說什麽,卻見湯子駿已經默然轉身,悄悄地出去了。

她輕輕把兒子裹著的棉被剝開來,就見自家兒子蒼白無助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淚水,烏發緊緊貼在額頭上,正哀哀地望著自己。

“鹽鹽!”她忍不住哭出聲,一把抱住兒子。

她在這十年間,常常夜夜反思——年輕的她過於簡單粗暴地判斷了兒子的病情,從未細細去想過兒子的病症到底是什麽,她甚至以為是兒子心理過於脆弱,連這樣的打擊也承受不住。

後來才明白,兒子不是不願意堅強,是他病了,不能夠堅強啊!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兒子以另一種身份和形式活在了人世間,幸未鑄成大錯。

隻是畢竟還是遺憾,那個向她求助過,卻沒有得到幫助的兒子,再也不會出現了。

世上最難的是,想要彌補,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事實上,她甚至也不希望有彌補的機會——像現在這樣,又開始折磨自己的鹽鹽,還不如活得快快樂樂的安安。

“鹽鹽,你別怕,有媽媽在,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把你怎麽樣,你的病可以治好的,你也會開心起來,開朗起來的。”

許媽媽一邊抱著許鹽,一邊輕輕拍他的背。

“你成為安安這些年,又優秀又健康,你們本是同一個人,你當然也可以變得又優秀又健康,不是嗎?”

許鹽沒說話,隻是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把腦袋埋在她的肩膀上,好像很依賴她的模樣。

季思羨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母子倆正有一茬沒一茬的說話,許鹽乖乖的,安安靜靜地坐在**。

他便說:“鹽鹽,還記得我嗎?我是季老師。”

許鹽自然認識他。

而且這位醫生十年如一日地照顧著他,給予他溫暖和依賴。

他點點頭。

季思羨得到他肯定,便走過去,坐在他床邊,溫和地笑著對他說:“鹽鹽,見到你真開心,我們又可以聊天了。”

許鹽有點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許媽媽出去了,把空間留給他們。

許家之所以無條件地信任季思羨,是因為十年前還初出茅廬的季思羨為了醫治許鹽,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同行的老師,跑了多少次京都和國外。

這十年來,也是季思羨一直照顧著許鹽,沒有一位心理醫生能做到這樣,也沒有一位病人能讓季思羨這樣長久的掛懷,到了如今,兩人已然是亦師亦友亦親人的關係了。

過了一會兒,季思羨終於出來了,許媽媽做了早餐,給許鹽送進去。

一直等在客廳裏的湯子駿根本無心吃早飯,忙問季思羨情況怎麽樣。

“評估表大致做出來了,我感覺還是抑鬱和焦慮。”季思羨有些憂心忡忡地說道。

他從事這行業十年了,其實很多時候不用評估表也能大概判斷出來情況。

“他現在不僅耿耿於懷十年前的事,還不能接受安安了,他無法跟自己和解,他甚至覺得安安這麽優秀,他會更加不受你們喜歡……”

湯子駿一下子明白了,明白為什麽剛剛自己說他是安安的時候,他反應那麽大了……

也不怪他,不是連自己都一直希望存在的是安安,而不是鹽鹽嗎?

“那怎麽辦?”他問。

“吃藥,循序漸進,讓他慢慢學會接受自己,接納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跟自己和解……所有的這些,我們都隻能從旁鼓勵和輔助,最主要的,還是要靠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