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談判

風一天比一天緊了。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北京有兩種“市花”——月季和**,二者顯然具備不少共同點,比如她們都屬於秋天。老舍先生曾說,即使有朝一日他能擁有自己的飛機從而可以隨意變換住處,每年那黃葉滿地的季節還是要留在故鄉度過。所以,紫禁城的琉璃瓦才是金色的。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其實,即便是在睡眼惺鬆的夢轉三刻,這種南橘北枳的感受也隻能蜷縮在詩人筆下,因為,每一分水土都有她獨一無二的性格。

人們總是津津樂道於幾朝幾代定都於自家門前,有哪些聖君賢臣曾在古老的石階上留下不朽之足跡,當然,這都有據可查。然而,他們似乎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個不爭的事實,一段城牆經曆了多少雄主的勃興,她也必然目睹過同樣霸業的末路。君不見曾八水相繞的長故都,剩下的不過是幾掊黃土,以及遺民眼中那依稀的淡然。多少次“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之後,留給北京的,也隻有每年的紅葉和隱隱的歎息。所以說,這座城市的底色是悲涼的。

“又悲秋呐?”易欣走到枕流身邊,打趣著他在金鳳中的癡癡發呆:“說過多少回了,憂生之嗟不適合你,好人才短命,壞人且活呢,”她故意正色道:“你的生命將與時間同在。”

“但還總是覺得不踏實”,徐枕流回過頭,盡管他有約會早到的習慣,但易欣也從未讓不善久立的小胖子在寫字樓前多站過,尤其是自己約她來等自己下班的日子,比如今天。

枕流的多愁善感由來已久:記得,那是四、五年級時國慶節前後的一個傍晚,下學後又到大隊輔導員那裏開完會的易欣剛走出教學樓,隱約間發現他正站在後院累累的梧桐樹下木然地凝望著一片片黃葉的飄然而逝。

“你怎麽了?”盡管這個偶爾對自己一統江山的功課構成威脅的徐枕流常成為針鋒相對的目標,但當看到他臉上不絕如縷的淚線時,易欣這位年長半歲的“三道杠兒”還是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了超越上下級的關心。

“沒事兒,”枕流對身邊的聲音已經足夠熟悉,所以也不用冒險去嚐試那尷尬的對視:“忽然覺得,”不知怎麽,此時此刻,他似乎忘記了在這個很有幾分畏懼的女孩兒麵前保持司空見慣的矜持:“隻是覺得,既然我們都會離開這個世界,那麽活著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呢?”

當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這件小事不知多少次成為易欣拿枕流開心的確鑿口實。但她也同樣記得,那天的夢裏,自己第一次抱緊了一個在寒風中發抖的男孩兒……

“過些天我們公司有個答謝冷餐會,你要是沒事兒的話也過來玩兒吧,”兩個人的通常程序是先遛大街然後吃飯再接其它“文體”活動,如今開上私家車也不過是升級了遠距離兵力投送手段而已,所以,易欣一如往常地並沒有跟徐枕流探討活動安排:“你可別像上回似的。”

這顯然指的是今年春天她們公司主辦的那一次音樂會,想起來枕流也不禁啞然失笑。當時女孩兒反複告誡他活動規格很高,到時候別亂說亂動,弄得枕流同學一身西裝筆挺地“隆重登場”。其實,老外的這類場合往往都很輕鬆,隻有服務生才穿得和枕流一樣。結果,不少來賓都紛紛向這個兩腳開立、雙手交叉於身前又一言不發的大塊頭詢問“哪裏存包”、“洗手間怎麽走”,搞得徐枕流一夜之間名聲大噪。

“得了吧,”小胖子懶懶地半躺在後座上,想不到秋風更容易讓人犯困:“到時候吃多了也不是,吃少了也不是。”

“沒關係,”易欣向後視鏡裏瞥了一眼,換上快車道:“反正您已經婦孺皆知了。”

“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枕流拿起身旁一疊有關融資的材料,他在澳洲也是商科出身,乍看上去,好像這家跨國公司打算在某濱海開發區新建幾條加工生產線:“你倒挺看得開的。”

“嗨,”易欣大概是想起了什麽趣聞軼事,雖然職業地收斂著,但笑容仍舊顯得很開心:“李彬他們都說好久沒見到你了,約了好幾次,您老人家比誰都忙。”易欣提到的這位是她中學時的同窗,如今又剛好在同一座辦公樓裏供職的新鮮“海歸”。

“你要搞‘同情兄’聯誼會啊?”其實,人家兩個曆來就是純潔的男女關係,純潔到連點兒可資解悶的緋聞都顯得不勝勉強,有的隻是幾年間班長和支書的你搭我檔。實事求是地說,枕流在下意識地開這類玩笑時並沒有什麽特殊感覺,更甭提對某種扭曲心理的滿足了。

“你可別胡說啊”,易欣顯然並不反感如此的調侃,互利互惠,這便是很多上不得台麵的小動作得以生生不息的土壤:“他現如今可是大眾情人,多少女孩兒惦記著呢。”

“沒關係,”枕流帶著鼓勵的口吻:“我相信你的實力。”

“那托您吉言了,等著我勝利的消息吧,”不管怎麽說,女生講起這一類話時就是沒有男孩兒那麽自然。究竟是因為不具備所需天分而自然選擇了被追求的角色,還是因為常年取守勢而消磨了“狹路相逢勇者勝”的基因呢?連被妓女妻子拋棄的社會學創始人孔德自己都沒弄明白,就更不用說咱們這些凡夫俗子了。

最近總聽別人說,愛一個人要學會撒手,尤其是他(她)找到了更大的幸福時。其實這是種再典型不過的男性視角,即便不是始亂終棄那冠冕堂皇的借口,也是設身處地之後希望別人在同等情況下不要糾纏自己的疫苗,之於女人,則絕對是陷阱。現在有首流行歌曲叫囂“找個好人就嫁了吧”,這好像不大妥當,你玩兒夠了,讓人家上哪兒找好人去?再說了,這位“好人”又招誰惹誰了,憑什麽吃你的“瓜落兒”。稍有頭腦的人都明白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為了使已經搖搖欲墜的人類社會不至於倒退回原始群婚狀態,總是難免至少向某個性別提出貞節要求,而道德,從來就是為了拯救人而存在的。

易欣小小年紀就能取得今天的位置,顯然不是那種“做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的鼠目寸光之輩,所以每次都是她巧妙地收束話題:“對了,你回頭得幫我寫個東西。”

“又是可行性報告吧,”枕流重新拿起那份被他隨手撂在旁邊的資料,這已經不是他頭一回客串類似角色。小胖子換個姿勢,坤車隨之輕微地搖晃了一下,畢竟,相對於他的體重,這個一噸左右的底盤也並不那麽堅如磐石。

“人盡其才嘛,你比較善於說服別人,”徐枕流總是覺得女孩兒的口氣還是和當年向他這個“兩道杠兒”分派任務的大隊委員一脈相承,殊不知這相對於公司裏那個雷厲風行的主管助理已經是打折、抽獎外加返券了:“你真挺適合搞市場開發的。”似乎整個世界都可以納入那個全玻璃外牆內的跨國連鎖賺錢機器中。

想到這裏,枕流實在沒有心思再繼續談這個話題,但又不好把彎兒轉得太急:“你不是財務部的麽,怎麽還管這種新項目開發?”

“我是誰呀,這就叫一專多能,”女孩兒略施淡彩的臉上現出不加掩飾的得意,想當年,人家在校乒乓球隊就是以“技術全麵、特長突出、無明顯漏洞”著稱從而穩坐主力位置的,那時候,可憐的枕流就經常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體育老師抓到訓練館去專司撿球:“聽說,前些天項目部去招標時的報告好像就是請首師大的一個老師給潤色的。”

沒錯,幾十年寒窗的聖人之言就是這樣被他們換了銀子的。如此低級而直接地“轉化為生產力”,與當年流行“科學研究和工農業生產相結合”那會兒華羅庚拋棄在全世界範圍內都儼然處於領先地位的數論專長而去搞什麽“等著水燒開時可以切菜”的所謂“統籌學”之類的舉措沒什麽本質區別。

但客觀地說,徐枕流並不反感這種“友情出演”,不僅因為沒有直接和經濟效益掛鉤,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本就比較喜歡對新鮮事務的嚐試,倒是和那些詩禮發塚之徒劃清了界限。這個世界之所以混亂,很大程度上就是源於因果關係的非同一性。通俗點兒說,就是“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他也有可能是唐僧;長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她也有可能是鳥人。”那些表麵上看起來誌同道合的絕配姻緣,搞不好就是同床異夢,之所以能碰撞出**的火花,恰恰是因為它們本就是不同軌道上的兩顆行星。

對於這一點,易欣倒也有清醒的認識,從來就沒有指望枕流真的去為五鬥米折腰。所以她每次都會用那熟能生巧的計量經濟學模型舉一反三出徐枕流興趣的邊界,盡管小胖子早就習慣於在女孩兒的股掌間被呼來喚去,已經懶得去費心分辨其中的誰對誰錯。

也正因為如此,片刻的沉默並沒有在車廂那密閉的空氣中間渲染出絲毫緊張的漩渦,反倒有了某種隱隱可見的默契不絕如縷。這已初步實現了自動控製的化險為夷,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拜兩人二十年的漫長交往所賜。極端點兒說,吵過最多架的情侶往往是最適合天長日久的那一對兒,既然這麽多風風雨雨都經過了,未來那幾十年的是非曲折又何足懼哉。反倒是因為好得不能再好才拜堂成親的荷塘月色們實在讓人有些揪心。事實證明,不是所有磨合都適合在舉案齊眉之後再去慢慢養成,很多事情就得未雨綢繆;否則,也犯不上把那麽多凶神惡煞的各式疫苗都讓剛呱呱墜地不久的祖國花朵們去逐個消受。不要忙著卿卿我我,是你的想跑也跑不了,多知根知底沒什麽壞處,這可能就是中華民族那近親結婚的“傳統美德”盡管人人喊打卻仍然能夠在你察覺不到的角落裏固執地負隅頑抗的原因之一吧。

“對了,我給你買了條厚褲子,天兒再冷點兒正好可以穿,”解鈴還須係鈴人,易欣很快就想起了那近在咫尺的出口:“就在椅子背兒後麵。”搶在紅燈之前,她利索地把車開上西三環主路,全然沒有新手那臉譜般一望而知的拖泥帶水。

說起來,也許是身上那點兒本就微乎其微、如今更是漸行漸遠的斯拉夫血統並不願意悄無聲息地退出曆史舞台,雖然沒過幾天就解甲歸田但畢竟初中那會兒還算練過幾天標槍的徐枕流本就身材魁梧,在澳洲的西式高熱量飲食中如魚得水後更是變本加厲。據說咱劉翔之所以跑得快是因為屁股大,同樣身高人穿的褲子他根本就提不上去。可是屁股更大的枕流從小就讓細腰長腿的易欣一逮一個準,斷無僥幸逃脫的案例,所以說定理存在逆定理未見得就存在。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小胖子這歐亞混血身材沒撈上什麽好處,多年來光跟賣衣服的著急了。不是臀圍不夠就是立襠太短,全合適的又都出口給老外穿了,過於特立獨行的結果就是自絕於人民。

其實,剛才上車時徐枕流就已經看見了那個購物袋,此時便輕車熟路地手到擒來。被減震性能良好的液壓係統一路上妥貼地搖**得陶陶然的他原本懶得動喚、和易欣也從來就沒有客套過,但此時他也的確是找不到別的事情可以填補女孩兒的期待所隔絕出的冷場。這是一條淺棕色的直筒褲,大約是棉麻材質,看上去挺刮有型,枕流自然是說不出它究竟係出何許品牌,但這種既能穿又顯瘦的兩全其美即使是建立在易姑娘對他有足夠了解的基礎上也實屬難能可貴:“挺好的,辛苦了。”他隻是拿出來在眼前晃動一下就塞了回去,連包裝都沒打開。長期以來,枕流一向不修邊幅,倒不是破罐破摔,父母均形象頗佳的他,客觀講,底子實在不錯,之所以隨波逐流,實在是不願花這份心思。農民兄弟常說城裏“男人像女人、女人像妖精”,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麽?連句暖人心的話都沒有。”

人們在被感激時總會程式化地回答“不用謝”,也就是說“光謝謝沒用,還是來點兒看得見摸得著的回報更實在”。枕流就不是一個善於討好別人的孩子,他一向覺得隻有不打算將心比心的貨色才會用滿口的甜言蜜語去填兌別人,嘴上擦蜜和腳底抹油往往總是相生相伴著。其實,幫了別人再追債似的跑去挑理兒是最不劃算的買賣,忙活了半天反而倒落下個斤斤計較的罵名,豈不是雞飛蛋打。佛祖教導眾菩薩要“不住色布施”,顯然要比我們凡人高明許多,正所謂好人做到底嘛。

可惜,易欣這種類型的女孩兒往往就是參不透其中的玄機,也難怪,好較真兒是強勢人物的常見通病,不分性別。她們倒不是不明白生活與職場的涇渭殊途,但正如演藝明星的情感世界往往也波瀾壯闊一樣,人們難免會在五點下班後延續八小時中那機械化了的程序。牛頓爵士在三百年前就發現了慣性與質量之間的正比關係,事業成功就更容易把自己的伴侶當成下屬看待,美國管大人物叫“big wig(直譯為‘大假發’)”,爬得越高,麵具越厚。馬克思說到共產主義實現那會兒,大家可以同時從事若幹種工作,老人家真是深謀遠慮。

“光拿話暖人心有什麽用,我這不正琢磨著找個閑人免進的地兒讓你從裏到外地**燃燒呢麽?”枕流曆來沒在嘴上吃過虧,其實易欣剛才那句抱怨一點兒也不含質問的意思,可遺憾的是,撒嬌的口吻實在和她們這些巾幗須眉風馬牛不相及。

“切,”總體說來,情人之間的鬥嘴是姑娘們勝少負多,尤其在授受不親的亞洲古國,因為小夥子總能在關鍵時刻祭出她們沒法針鋒相對的“殺手鐧”,剩下的事情往往便會退回到語言誕生之前的肢體交流時代,實在施展不開時也隻好用曆史最為悠久的擬聲詞回敬,比如此間正遊刃有餘在駕駛座位上的易欣。

這次的沉默雖然更加短暫,但顯然要愉快許多,溫馨得有些煩躁。

“呦,”女孩兒似乎發現了什麽,後視鏡裏炯炯的雙眸從柔軟中蘇醒過來:“你是不是有電話來了?”

枕流下意識地低頭,果然,同樣不安分的手機隔著淺色褲兜不停地閃爍。這才想起,下午上課時調成“無聲”狀態後一直沒有動過。屏幕上顯示著陸遠航的號碼,看起來這恐怕已經是第若幹個來電或者短信了。他清清嗓子,依然保持著半倚的姿態:“喂?”

“哎”,那邊的背景顯得有些嘈雜,像是下班時分的車水馬龍:“你在哪兒呢?”

“啊,”枕流沒有絲毫的猶豫,對於心中坦**的人來說,這個顯示自己光明磊落的機會著實難得:“和易欣準備吃飯呢,”他不禁得意地笑笑:“剛才一直沒看手機,打了好幾個了吧?”話一出口才發現是樂極生悲,大好形勢被白白斷送成了平局。

“是,你…… 你們有事兒吧?”很明顯,遠航的話裏有話。

“沒關係,你說。”枕流朝窗外看看,好像是北大西門附近,或許今天是易欣的懷舊之旅。

“我…… 我有點兒急事兒,”雖然已經空歡喜了幾次,但是聽得出來,小陸恐怕是下了很大決心。雖然剛剛認識個把月,但直覺表明,她不是個喜歡看著傻小子們圍著自己團團轉的女孩兒:“你…… 你現在能過來一趟麽?”

“啊,”如此一來,徐枕流倒真是有點兒為難。坦白地講,他更想知道遠航那兒究竟怎麽回事,但這邊似乎又說不大過去。其實啊,當“另一半”似乎總是把你的事情擺在次要位置時,往往恰恰說明兩個人之間已經用不著分出彼此,我們都記得剛剛長大時把和家裏人待在一起當作負擔的那個階段。可遺憾的是,多少任性狹隘的傻妹妹就是這樣失去成為親人的機會的。

“沒事兒,你去吧,”易欣自然沒那麽幼稚,她的口氣很誠懇,而一點點的失落感讓這一切來得更加真實。那塊久經考驗的諾基亞“磚頭”信號強大、話質清晰,沒有打開擴音器就已經實現了全車範圍內的“語音共享”。

“啊,”枕流本能地前思後想著,盡管聰明的女朋友從來不在這種時候真真假假。據徐媽媽後來回憶,這個男孩兒不到一歲那會兒就習慣進食前先用舌尖去反複試探,剛剛認識幾個字便要反複閱讀說明書之後才肯吃藥。所以說,狡猾是一種天性:“成,你在哪兒呢?”最後,枕流還是下定決心,因為直覺告訴他再猶豫下去的結果可能會更糟。

“你知道學校西邊的建行麽?我正往那兒走呢,”遠航像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語調很急促,但隨即又意識到還是該客氣一下:“你要有事兒的話…… ”她似乎很不情願做下麵的假設。

“行,我知道了。”枕流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就像這次決定隻是在機械地執行別人的安排一樣。他掛斷電話,正在盤算該怎麽圓場,卻發現車不知什麽時候開上了北四環,很明顯,已經是通往研究生院的必經之路。

“這女孩兒的聲音還真挺好聽的,”易欣朝前麵那輛突然並線的QQ毫不客氣地晃了一下大燈。看來,這該死的手機再不換是真的不行了。

“嗯,”徐枕流打了個哈欠,但沒有重新躺下:“她原先曾經打算考音樂學院,初試好像還過了。”男孩兒淡然的口吻絕對無懈可擊,這是長時間修煉的成果。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把手伸進褲兜並熟練地打開鈴聲,然後拿出張麵巾擦了擦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聽說當人緊張而出汗時皮膚表麵的電阻會發生很明顯的瞬間改變,所以曾經有一種早期測謊儀的工作原理便是追蹤這個數據,看起來枕流已經初步具備了為咱們國家安全作出貢獻的潛質,怪不得那個蹩腳的老式機器沒過多久便被打入了冷宮呢。

“車裏有紙。”

小胖子才想起易欣在北大時就曾經隨蜚聲海內的校合唱隊多次出洋交流,盡管司職女中音,但對付枕流這路遊擊隊已然綽綽有餘。

眼看車行已過那座全世界恐怕空前絕後昂貴的“鳥巢”和旁邊可以供上萬人同時打水漂兒的巨型澡堂子,枕流向前微微欠身、準備給“的姐”指路,卻發現她在望京橋下便果斷地掉頭向北。枕流剛想提醒女孩兒拐早了,但很快就意識到:人家選擇的是一條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捷徑,他一直還以為易欣對這片新開發的城鄉結合部並不甚熟悉呢。

“建行是吧?”女孩兒從不做無謂的掩飾,尤其是麵對徐枕流這樣一個勉強還能挨上三拳兩腳的對手。

“啊,好像是,”徐枕流邊沙盤推演著該如何脫身,邊繼續保持著一如既往的“低調”。

“路口兒不好停車,你從前麵那個車站下、往前走兩步吧。”這顯然不是商量,因為她說話間已經並上了輔路。

“行,”枕流猛然想起是不是該表示一下遺憾:“那個,是吧…… ”他湊向女孩兒修長的後頸準備“此時無聲勝有聲”。

“得啦…… 別忘了拿褲子。”易欣把目光“早退”出來瞄著左側反光鏡,笑容倒還讓男孩兒安心。看來現代交通工具對人情的簡化也不完全是有弊無利,比如對警察叔叔的忌憚就可以使這個有些尷尬的“話別”善解人意地短暫一些。

走上人行道,才發現這次以手加額的提前下車原來是如此凶險,當她不在身邊時,你會更容易切膚之痛地感受到那注視正變得無處不在。枕流看看手裏那個花花綠綠的購物袋,慶幸當初易欣沒有深謀遠慮地將褲子裝在一個透明的容器中讓他帶在身旁,好讓所有“敢於來犯之敵”僅憑嗅覺便能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哎,”盡管男孩兒盡量走得漫不經心,但撲麵而來的陸遠航顯然已經等得更加著急了:“她呢?”

“啊,這邊不好停車,先走了,”盡管很好奇,可枕流還是克製住讓自己不要四下張望。

“真不好意思,她是不是生氣了,”遠航大概已經顧不上這麽許多,因為根本就沒給枕流的客氣留下空檔:“嗨,我…… 咱們得趕緊過去。”她朝那幽藍的手機瞟了一眼。

“去哪兒啊?”從熙熙攘攘的車流中穿過,徐枕流打量了下小陸,他從未見過遠航這條直垂腳麵的筒裙,一件深咖啡色的半長外套讓匆匆中更顯單薄的姑娘平添上了幾分成熟。

“嗨,”這已經是陸姑娘今天第二次使用同樣的感歎詞:“怎麽跟你說呢,”她的腳步並沒有慢下來:“我約了個人談點兒事兒…… 可能…… ”左右搜索的目光遠不像語調中那樣的欲說還休。

這正是一天當中人們私生活剛剛開始的時間,稍加分析便能輕而易舉地估算出街上一對對男男女女的人物關係,當中行色匆匆那部分,即便沒有菜籃子一類老套的道具,也不難判斷出多半已經有了共同的目的地,而那些緩歌慢舞、優哉遊哉的,大約是還有待於去尋找愛巢的歸宿。

在彼此陌生的井然有序中,枕流和遠航這二位顯然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下班時分盛裝走向麥當勞一類西式快餐店的女性,從理論上來講,以待字閨中的中層收入者為主,可她們大都不會像此間的陸姑娘這樣步履匆忙,而身後那個緊趕慢趕的小胖子則把這幅畫麵變得更富戲劇色彩。好在一心追逐世界潮流的中國人,已經沒有工夫把眼前掠過的一切去端詳個仔仔細細了。

“我約了個人…… ”遠航的車軲轆話又轉了回來,心不在焉是可以肯定的:“這事兒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回頭你就明白了……”女孩兒顯得有些無奈:“對了,”她突然站定,一直追在身後、低頭莫明其妙地洗耳恭聽著的枕流收腳不及,險些把遠航直接撞進餐廳大門:“咱倆別一塊兒進去,回頭你找個離我們近點兒的桌子坐。”

“啊,行,”枕流實在不知道還能回答什麽。

“我主要是怕…… ”陸遠航似乎也明白至少該做個簡單的解釋:“哎,我進去了,你快點兒啊,”她頭也不回,顯然是在餐廳裏發現了什麽。

枕流知道這會兒是不便追上去問個究竟的,他在左近的小攤上買了份晚報,下意識地四處張望著,雖然自己也不明白要看些什麽。估算著有三、四分鍾光景,便踱進餐廳,目不斜視地點了兩份最符合身份的巨無霸套餐並把薯條和飲料加大,這樣似乎可以更合情合理地多撐些時候。

遠航和另一個女孩兒坐在靠窗那邊,其實剛進門時他早已鎖定了目標,人類視覺在紛繁的圖景中自然而然地分清主次的心理機製至今都是個未解之謎。枕流本想找個不遠不近的“哨位”,無奈這個用餐高峰期並不是那麽隨心所欲。正巧遠航她們臨桌的兩個學生模樣正待起身,看來沒有再猶豫下去的空間,徐枕流盡量自然地走上前,在那窄小的空間中安頓下來。

原本以為有什麽龍潭虎穴需要單騎救主,來的路上枕流還真揣著幾分擔心,別看他這副塊頭十足唬人,其實是如假包換的銀樣蠟槍頭,真遇上橫碴兒的話隻有溜之大吉時那招淩波微步還算瓷實。沒想到,竟是樁溫香懷玉的美差。

麵前這個隱約有點兒眼熟的姑娘大約也就是十四五歲光景,展開的雙肩雖然柔弱但卻透著一種挺拔。雖然坐著,但不難看出是個高挑的模樣,現在的孩子們真是今年花勝去年紅。“每天一斤奶,強壯中國人”,這一套其實半個世紀之前就已經被東洋近鄰玩兒剩下了,真不知道我們還要追著人家的屁股後麵昏天黑地多久。

女孩兒修長的雙腿呈九十度規矩地略帶正襟危坐著,很明顯,這是常年在課桌椅間塑造出的下意識。然而,那條藏藍色的短裙卻更加奪人眼球,與她眉宇間一目了然的書卷氣很不搭調,畢竟,這裏既不是日本、南韓,也不是我國領土不可分割的台灣、香港。

八十年代中期,半露光滑的香肩就足以讓某個剛剛洗去出水才見兩腿泥的女明星一夜之間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點,可現如今你就算到天安門廣場裸奔也無非是在已經人滿為患的精神病院裏多加個床位而已。人家早就說過,潮流是永遠追不上的。同樣是半截大腿,三伏天露在外麵隻能說明你熱,與性感無關。俗話說春捂秋凍,比較而言,十月的迷你裙比四月要緊俏一些,因為上半年大家都比較浮躁,吃海鮮得配著解膩的紅酒才開胃。總結起來就是,慢脫慢穿更有情調。

枕流自己都不記得什麽時候巨無霸已經下肚,真慶幸斜對麵坐著的不是林誌玲,不然薯條大概已經在鼻孔裏了。他定了定神,想起來還有份報紙可以抵擋一陣。

國際版頭條說朝鮮某高官稱開發核技術是該國內政、不容別人置喙。其實,這種主權觀念是極為落後的農業社會殘留,現如今的世界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不可能關起門來說:“少管我們家事兒”。可惜,很多人依然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當成天經地義。

“他是我爸爸,”“短裙美眉”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固執地穿過餐廳裏嘈雜的人來人往:“所以我覺得,我有權利過問這件事情。”看來國人真是覺醒了,權利,這永遠是個讓政治家們瘋狂與不安的字眼。

“是,魏丹,”遠航似乎一直很被動,因為那精通《紅梅花兒開》的女次高音始終如在十裏霧中:“有些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魏丹?

徐枕流從半島上的恩恩怨怨中趕了回來,顧不上旅途勞頓,他似乎從那還未最終長成的眉眼間讀出了更多的什麽。魏姑娘飽滿的額頭帶著幾分倔強,緊盯遠航的明眸和她父親那對一樣深澈,雙唇緊鎖,鼻翼和嘴角似乎都在微微翕動著。這就是魏一誠那個傳說中的女兒?遠不如想象中那麽“朋克”。

“沒有證據我是不會來找你的,”顯然,盡管魏丹故作鎮定狀,但那洗不去的孩子氣隻能隨著青春慢慢消散:“道理用不著多講,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看來人家是有備而來,一切都像是彩排過的。

陸遠航垂眼看著桌麵,手中那個可憐的冷飲杯表麵泛起一道道飽受摧殘後的蠟痕,但她依然盡量保持著良好的座姿,既沒有塌肩,也沒有低頭。

“好了,我該回家了,”魏丹站起來得很果斷,顯然,她已經控製談話了節奏:“還有,你沒有我想象中那麽自信,”女孩兒朝枕流瞥去唯一的一眼,冷豔撲麵:“還帶了個人來,至於麽?”

當年桂係軍閥白崇禧被老蔣軟禁在台灣時,有一回和幾個朋友去喝咖啡,臨走卻把店裏遠處兩桌的帳一並結了。大夥不解,問他是否與那幾位相熟,白老將軍說不認識,但那些人是保密局派來的特務,十分辛苦,理當他來買單。後來的事實證明,“小諸葛” 白崇禧的確神算,至少這回如此。

看來枕流這輩子還是老老實實當良民算了,一個小姑娘便輕而易舉地揪出他別無分號的色眼,真是顏麵掃地。

他尷尬地擺弄著餐盤中那幾張十元發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