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的社會性決定了像政治法律思想、藝術、道德、宗教、哲學這樣的意識形式,必然具有階級性。然而,在現實社會中,這種階級性往往被淡化了,意識形態成為一種抽象的、普遍性的思想形式。“正是由於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同時采取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從這裏可以看出,國家內部的一切鬥爭——民主政體、貴族政體和君主政體相互之間的鬥爭,爭取選舉權的鬥爭等等,不過是一些虛幻的形式。”[33]在思想領域,意識形態同樣是一種虛幻的普遍性的形式,“占統治地位的將是越來越抽象的思想,即越來越具有普遍性形式的思想”[34],意識形態在一種虛幻的普遍性中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黏合劑,為人們提供理性的價值追求。這裏,馬克思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的個體與普遍性整體相衝突的文化矛盾,並由此展開了意識形態批判。這種批判不是像人本主義那樣從事物外部進行的抽象批判,而是深入到事物內部的具體批判,是社會的自我批判。
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馬克思為自己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奠定了立足點:“如果在全部意識形態中,人們和他們的關係就像在照相機中一樣是倒立呈像的,那麽這種現象也是從人們生活的曆史過程中產生的,正如物體在視網膜上的倒影是直接從人們生活的生理過程中產生的一樣。”[35]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就是要揭示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顛倒”的現實原因及其形成過程。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批判鮮明而集中體現在對“拜物教”,即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的批判上,而這一意識形態批判又是通過對社會生活的“顛倒”和日常觀念的“顛倒”的批判完成的。
馬克思對社會生活本身“顛倒”的批判是通過兩個步驟實現的。
首先是分析物質生產過程的“顛倒”性。從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看,生產的社會化程度越來越高,但生產資料卻被個人所占有,造成了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這一資本主義本身無法解決的內在矛盾。本來,生產關係必須適應生產力的發展,這是社會發展過程的正常狀況。但在資本主義社會,這種正常的狀況卻被“顛倒”了,即私人占有關係成為支配、抑製生產力的主導力量,這是促進社會發展內在關係的“顛倒”。這種“顛倒”體現為資本支配勞動,“死勞動”支配“活勞動”,不勞而獲的資產階級支配勞動著的無產階級,這是勞動過程本身的“顛倒”,是現實生活中無產階級的自我顛倒。在資本主義社會,“社會生產力(也可以說勞動本身的生產力)的任何增長……都不會使工人致富,而隻會使資本致富,也就是隻會使支配勞動的權力更加增大”[36]。
其次是分析商品交換的“顛倒”性。作為人類勞動的產品,商品本是以其使用價值滿足人們的需求,交換隻是滿足需求的手段,但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成為贏利的手段,交換成為目的本身,資本家真正關心的並不是使用價值,而是交換價值,使用價值隻是作為交換價值的實現載體進入資本家視野的。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人與人的關係“采取了一種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們的勞動中的關係倒表現為物與物彼此之間的和物與人的關係”[37];同時,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通過抽象物——貨幣以量化的形式表現出來,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支配人,人被貨幣這個抽象的物所決定了,而這正是由商品交換過程的“顛倒”性所決定的。
這種社會生活過程中的“顛倒”,帶來了日常生活過程中觀念的顛倒性反映,這就是“拜物教”,即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拜物教意識的產生,正是資本主義現實生活過程的真實反映。“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現的勞動產品的價值關係,是同勞動產品的物理性質以及由此產生的物的關係完全無關的。這隻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係,但它在人們麵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係的虛幻形式……在商品世界裏,人手的產物也是這樣。我把這叫做拜物教。勞動產品一旦作為商品來生產,就帶上拜物教性質,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產分不開的。”[38]
從商品拜物教來看,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規定性是同商品交換聯係在一起的,工人如果不能把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交換出去,就無法生存,個人要想滿足自己的需求,實現自己的尊嚴,就隻能以商品為載體,商品因此成為物質生產的直接目的。這就使商品生產過程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人們在他們的社會生產過程中像原子一樣的行為,他們自己的生產關係的物質形式,那種不受他們統製,並且和他們的個人意識行為相獨立,不以它為轉移的物質形式,首先是由他們的勞動產品一般采取商品形態這一事而顯現出來。”[39]商品生產成為現實生活中一個合理的、先在的前提。本來,在現實生活中,商品生產本身就是人與人關係的一種顛倒,而商品拜物教的同體而生,則把這種顛倒的生產當做一種合理的現實,實際上這是對現實生產過程的又一次顛倒性反映,是顛倒的二次方。這使資本主義現實在日常觀念中成為支配性力量。
商品拜物教必然導致貨幣拜物教,或者說,貨幣拜物教是商品拜物教的明顯的表現形式。“貨幣拜物教的謎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謎,隻不過變得明顯了,耀眼了。”[40]商品的生產是以貨幣的觀念形態為先導的,但觀念形態的貨幣還不是真正的貨幣,隻有實現商品交換,個人才能占有貨幣;貨幣又是財富的一般形式,“交換價值構成貨幣實體,交換價值就是財富。因此,另一方麵,貨幣又是物體化的財富形式,而與構成財富的一切特殊實體相對立”。“財富(既作為總體又作為抽象的交換價值)隻是在其他一切商品被排斥之後,才作為個體化在金銀上的財富而存在,作為個別的可以捉摸的對象而存在。因此,貨幣是商品中的上帝。”[41]從流通的總體來看,“貨幣雖然存在於流通的一個環節中,卻消失在流通環節的總體中;貨幣對一切商品來說僅僅是價格的代表,或僅僅充當商品按照相等的價格進行交換的手段”[42]。作為手段,貨幣隻需要觀念地表現出來,而同它的材料是無關的。流通的過程不見了,隻有作為結果的貨幣;貨幣本身的特性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貨幣的觀念形態,貨幣的魔術由此而來。
貨幣體現了財富的一般形式,但貨幣並不是財富的現實實體,要真正占有作為財富的特殊實體,貨幣必須進入流通。“貨幣加入流通這一行為本身必然是保持其原狀的一個要素,而它要保持原狀必然要加入流通。也就是說,貨幣作為已經實現的交換價值,必須同時表現為交換價值借以實現的過程。貨幣同時就是作為純粹物的形式的自身的否定,是作為對個人來說是外在的和偶然的財富形式的自身的否定。不如說,貨幣必須表現為財富的生產,而財富必須表現為個人在生產中的相互關係的結果。”[43]
這就決定了貨幣必須成為資本,才能保證成為財富的真實存在,因為隻有資本才能完成價值增殖過程。一旦商品、貨幣作為資本被加以使用時,資本拜物教也就完成了,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視野中,資本的增殖被看成是資本本身的結果,是資本的自行增殖,而“資本被理解為物,而沒有被理解為關係”。實際上,資本是關係,“而且隻能是生產關係”[44];這樣,資本就被抽掉了現實的社會關係,僅僅被看作是“物”,從而造成了資本拜物教。資本拜物教一旦形成,便成為整個拜物教意識的核心,從而完成了對資本主義社會合理性的日常觀念層麵的論證。由於資本的慣性運轉,這種拜物教意識無時無刻不在生產出來,並從根本上製約著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生產。
一旦商品或貨幣作為資本被加以使用時,資本拜物教也就完成了。正如馬克思所說,“在資本—利潤(或者,更好的形式是資本—利息),土地—地租,勞動—工資中,在這個表示價值和一般財富的各個組成部分同財富的各種源泉的聯係的經濟三位一體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係的物化,物質生產關係和它的曆史社會規定性直接融合在一起的現象已經完成: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資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為社會的人物,同時又直接作為單純的物,在興妖作怪”,而“在生息資本上,資本關係取得了最表麵、最富有拜物教性質的形式”[45]。
在資本主義社會,社會物質生活過程是一個自然的“顛倒”過程,它發生於人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日常生活觀念層麵的拜物教意識是這一顛倒過程的自發反映,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則是對這一“顛倒”過程的自覺反映。這一自發反映從潛意識層麵論證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合理性,而自覺反映則從思想體係層麵論證資本主義社會的合理性。“意識在任何時候都隻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因此,馬克思主義曆史觀始終立足於“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現實生活過程”解釋觀念的形成,闡明意識的所有理論形式,並進行意識形態批判。“這種曆史觀就在於: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係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曆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理論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這種曆史觀和唯心主義曆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範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曆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由此還可得出下述結論:意識的一切形式和產物不是可以通過精神的批判來消滅的,不是可以通過把它們消融在‘自我意識’中或化為‘幽靈’、‘怪影’、‘怪想’等等來消滅的,而隻有通過實際地推翻這一切唯心主義謬論所由產生的現實的社會關係,才能把它們消滅”[46]。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8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同上書,72、73頁。
[3] 同上書,81頁。
[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7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8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 同上書,82頁。
[7] 同上書,72、81頁。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3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 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1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1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28、2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3] 同上書,291頁。
[1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8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5] 《列寧全集》第55卷,23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16] [英]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倫敦版,44頁。
[17] [英]羅素:《我們關於外在世界的知識》,紐約版,33頁。
[1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52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1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8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8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3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4] 同上書,96頁。
[2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2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5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4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2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34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1] [美]玻恩:《我這一代的物理學》,英文版,190頁。
[32] 同上書,189頁。
[3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8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4] 同上書,100頁。
[3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26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2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3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8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9] 馬克思:《資本論》(根據作者修訂的法文版第一卷翻譯),7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4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11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170、170—17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2] 同上書,161—162頁。
[4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18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4] 同上書,212、518頁。
[4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938、44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4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9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