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轉變過程,也就是從人的依賴性、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達到人的自由個性的過程。馬克思指出:“人的依賴關係(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在這種形態下,人的生產能力隻是在狹窄的範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在這種形態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麵的關係,多方麵的需求以及全麵的能力體係。建立在個人全麵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18]

人的依賴關係占統治地位的階段,是同社會發展中的自然經濟形態相適應的。在這種曆史形態中,個人不是作為獨立的個人,而是作為一定自然共同體的成員,直接依附於這個自然共同體。“我們越往前追溯曆史,個人,從而也是進行生產的個人,就越表現為不獨立,從屬於一個較大的整體。”[19]個人對自然共同體的依賴關係,具體體現在個人對自然共同體代表人物的從屬關係中,而自然共同體內部依靠宗法等級製度建立起來的社會關係,則造成了普遍的人身依附關係。社會的每個成員在這個關係中既不獨立,也沒有自由。

以物的依賴關係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階段,是同社會發展中的商品經濟形態相適應的。在這種曆史形態中,個人擺脫了人身依附關係,獲得了獨立性。但是,個人獲得的這種獨立性是建立在對物的依賴性基礎上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以異己的物的關係的形式同個人相對立,個人隻有掌握資本才能獲得獨立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在這種社會形態中,“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20]。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一方麵出現了剩餘產品,另一方麵產生了社會分工。分工使物質活動與精神活動、勞動與享受、生產與消費由不同的人來分擔成為可能,而剩餘產品的出現使這種可能成為現實。同時,“隻要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還有分裂,也就是說,隻要分工還不是出於自願,而是自然形成的,那麽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21]。人的活動所形成的社會力量反過來成為一種“在他們之外的強製力量”,“同他對立的力量”,反過來壓迫人、支配人,這就是人的異化。

人的異化在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後就已經出現了。在“人的依賴性”的社會形態,個人沒有獨立性,勞動者僅僅被當作勞動的自然條件。正如馬克思所說,“在奴隸製關係和農奴製依附關係中,沒有這種分離;而是社會的一部分被社會的另一部分簡單地當作自身再生產的無機自然條件來對待。奴隸同自身勞動的客觀條件沒有任何關係;而勞動本身,無論采取的是奴隸的形態,還是農奴的形態,都是作為生產的無機條件與其他自然物同屬一類的,是與牲畜並列的,或者是土地的附屬物”[22]。這就使一部分人與另一部分人的關係異化為人與物的關係,即勞動者被當作物(勞動的自然條件),被不勞動的剝削者所占有和支配,對勞動和勞動者來說,這就是異化。但是,這種異化僅僅是社會部分成員的異化,還不是社會每個成員的異化。

在“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曆史階段,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變成了商品關係,貨幣成為人與人之間進行商品交換的媒介,人與人的社會關係被物化為貨幣關係。換言之,個人勞動的直接目的是為了得到貨幣,個人的需求必須依靠貨幣購買商品才能得到滿足,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依賴性轉化為對貨幣的依賴性,貨幣成為人與人之間社會關係的物化形態。

這種物化的社會關係本來是人們交往的產物,但它出現之後,對於每個人來說,則成為一種外在的關係,並作為一種“外在的強製力量”支配著個人的命運,使個人成為受外在因素擺布的“偶然的個人”。從階級的角度來看,工人階級不僅受貨幣這種物化的社會關係的統治,而且還受資本這種物化的社會關係的剝削;從個人的角度來看,每個人都受貨幣這種物化的社會關係的統治,都受到資本這種社會關係的支配。“資本是集體的產物,它隻有通過社會許多成員的共同活動,而且歸根到底隻有通過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活動,才能運動起來。”[23]這是人的普遍異化的曆史階段。

在人的普遍異化的狀態下,人的發展也出現了普遍的片麵化,每個人都成為“片麵的人”、“單向度的人”。

首先,私有製和強製性分工使每個人的活動範圍都固定化了,個人能力的發展因此也片麵化了。“當分工一出現之後,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動範圍,這個範圍是強加於他的,他不能超出這個範圍:他是一個獵人、漁夫或牧人,或者是一個批判的批判者,隻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應該是這樣的人。”[24]因此,在這個曆史階段上,“一部分人變為受局限的城市動物”,“另一部分人則變為受局限的鄉村動物”;一部分人成為頭腦發達的腦力勞動者,另一部分人則成為四肢發達的體力勞動者,而且機器的使用使人的片麵發展更為畸形化。

其次,在大工業和競爭中,人的一切生存條件、一切片麵性都融合為兩種最簡單的形式——私有製和勞動,人被分化為有產者與無產者、資本家與雇傭勞動者,不僅工人不可能全麵發展,而且資本家也不例外。“精神空虛的資產者為他自己的資本和利潤欲所奴役;律師為他的僵化的法律觀念所奴役……一切‘有教養的等級’都為各式各樣的地方局限性和片麵性所奴役,為他們自己的肉體上和精神上的近視所奴役,為他們的由於受專門教育和終身束縛於這一專門技能本身而造成的畸形發展所奴役”[25]。私有製使個人隻關心自己和社會的區別,而不顧自己和社會的聯係,個人片麵發展了自己的自我性,而忽視了自己的社會性。

再次,物化的社會關係使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片麵化為純粹的金錢關係,使人的活動目的片麵化為單純地追求金錢。“錢是一切事物的普遍價值,是一種獨立的東西。因此它剝奪了整個世界——人類世界和自然界——本身的價值。錢是從人異化出來的人的勞動和存在的本質;這個外在本質卻統治了人,人卻向它膜拜。”[26]由此,人的需求片麵化了,人的全部感覺變成了單純占有物的感覺,人成了“單向度的人”。

“建立在個人全麵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27]的階段,是同社會發展中的時間經濟或產品經濟相適應的。在這個曆史階段,社會是“自由人的聯合體”,這種聯合體對個人來說不是“虛假的集體”,而是“真實的集體”;社會關係不再作為異己的力量支配人,而是置於人們的共同控製之下,成為實現自由個性的形式。隻有在這種社會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麵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隻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在過去的種種冒充的共同體中,如在國家等等中,個人自由隻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範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是存在的……在真正的共同體的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並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28]。在這種社會共同體中,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成為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揚棄人的異化,使人得到全麵發展,一方麵需要高度發達的生產力,另一方麵需要通過“聯合起來的個人”占有生產力的總和,消除私有製,從而把社會生產力置於人們的共同控製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隨著聯合起來的個人對全部生產力的占有,私有製也就終結了。”[29]隻有這樣,才能揚棄人的異化,實現人的全麵發展,創造人的自由個性。

人的異化不是人向非人的轉化,而是人們還沒有創造出高度發達的社會生產力和全麵的社會關係,並將這種生產力和社會關係置於自己的自覺控製之下造成的;人向全麵性方向的發展,也不是什麽人性的複歸,不是什麽人的全麵本質的失而複得,而是通過創造高度發達的社會生產力和全麵的社會關係全麵創造並占有自己的本質,通過社會全體成員合理運用自由時間實現自己的自由個性。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人的發展的全麵性,歸根到底取決於實踐發展的全麵性和社會關係的全麵性。正如馬克思所說:“個人的全麵性不是想象的或設想的全麵性,而是他的現實關係和觀念關係的全麵性。”[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