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暖閣之中,隻剩下楊攸寧,還有端坐在羅漢**的聖人。

思忖著總得代嶽五郎認個錯,免得聖人心中有別的想法,楊攸寧於是上前,跪到聖人麵前:“聖人恕罪,五郎行事不周,居然慫恿王爺在外頭……”

“起來吧,我又不是耳塞目盲,”聖人擺了擺手,打斷楊攸寧的話:“若五郎大上個幾歲,懂了些事,或是不知勸解,還跟在延兒後頭胡鬧,我自然得跟五郎算賬,不過此時這‘慫恿’二字,還安不到五郎頭上,況且延兒已然同我說過實話,的確是他自個兒主意,說來他要是真敢拿五郎這小孩兒當擋箭牌,我真得啐他沒一點出息。”

楊攸寧站起,也不知如何往下去說。

“我聽說,滎陽城尹手下那些人膽大包天,居然到大長公主府抓人,可是嚇壞了你們?”聖人笑了笑,問道。

“是。”楊攸寧心歎,聖人知道得也忒多了,不免她又擔心,因為李莫的出現,會讓聖人對大長公主府起了芥蒂。

“此事,我已派人訓誡過那城尹,竟縱容屬下公然羞辱大長公主府,他那官自是做不長久了,”哼了一聲後,聖人竟像似在自言自語:“無論如何,這事是延兒起的頭,也是他愚蠢,又不是五郎那般黃口小兒,堂堂王爺跑去勾欄院,還不帶半分警醒,才被人抓到錯漏,弄得本宮如今處處被動。”

“想是王爺也知錯了。”楊攸寧隻得在一旁勸解。

聖人搖了搖頭,又問楊攸寧:“大長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楊攸寧神色不免稍黯,回道:“不過將養著,張太醫之意,能捱一天便是一天。”

聖人歎了口氣,悵然地道:“她這輩子啊,也是命苦,原本紅紅火火一大家子,一夕之間分崩離析,如今便隻剩下你們祖孫三人,未想後頭,還攤上這風疾……”

聽得此言,楊攸寧腦海之中,竟浮現出當年府中正廳裏擺著的那一排黑森森棺木,心下不由便酸澀起來,接著想到如今病臥在床的大長公主,眼圈終是紅了。

默了一時,聖人招手讓楊攸寧靠得近了些,道:“莫要哭,咱們娘兒倆好好說會子話,你爹媽祭日將要到了吧?”

楊攸寧抹了眼角清淚,回道:“我隻記得,是在觀音菩薩聖誕後,也沒幾日了,多謝娘娘還惦記著。”

“你那會子才多大,能這般記得已是不易,”聖人笑了笑,隨後打量著楊攸寧,不免感慨:“真是一晃眼啊,阿敷居然已過及笄,我與官家商議過,待得千秋節,便為延兒同你賜婚,說來已然推了好些時日,再不能耽擱。”

“奴家謹遵聖人之命。”楊攸寧福了福身,心中卻莫名生出些煩悶,府中已有個不肯消停的兄弟,過不得幾日,她還要嫁給個一刻不肯消停的郎君,也不知這般,算不算命苦。

“我與你媽媽當年親如姊妹,又是瞧著你長大,自是視如親生,唯覺對不住你之處,便是當年未得明查,讓你差些遭了歹人暗算,如今想起,心中著實愧對你爹爹跟媽媽,不過,日後待你嫁予李延,少不得讓他,替我還了這份愧疚。”

“奴家不敢。”楊攸寧忙又福了福身。

便在這時,有寺人在外頭報:“聖人,官家派人過來,請聖人速去崇政殿,有要事相商。”

楊攸寧抬起頭來,望著垂簾外怔了怔,那崇政殿乃是官家寢宮,平日也是處理政務之地,蔣順娘方才提過,官家今日要查問簾幕坊的案子,想來這會子請聖人過去,十有八九,便是與此有關。

倒是聖人瞧了瞧楊攸寧,竟是一笑,不急不徐地問道:“四娘素來會張羅,今日便由你來幫我妝扮,可好?”

楊攸寧自是應下,用心為聖人挑了一件鐵鏽紅撒亮金刻絲蟹爪**宮裝,又幫她挽了髻,帶上龍鳳花釵冠,配左右兩扇博鬢,煞是光彩奪目,聖人氣定神閑地坐在妝台前,又囑咐楊攸寧在她眉間點上珠鈿,隨即叫宮人拿起圈金螺鈿鏡,直是照了許久。

過了好一時,蔣順娘從外頭進來,走到聖人跟前,低聲道:“聖人,說是宋臨安還有提點刑獄司的人方才被召進崇政殿,還有,趙王也已然進去了。”

“他倒是個猴急的。”聖人笑得譏諷,卻半分不著忙,頗有興致地又在鏡前瞧了片刻,這才吩咐:“成了,叫上五郎,讓他隨我一塊去崇政殿。”

楊攸寧心下以為,聖人這“猴急”二字當是指的趙王,倒忍不住搖頭,時隔多日,這一位終於肯現身了。

蔣順娘先到門邊撩開垂簾,聖人由楊攸寧攙扶著起了身。

還未踏出暖閣,聖人拍了拍楊攸寧的手,道:“這回是趙王闖禍,無奈將五郎牽到裏頭,著實對不住你家,如今讓五郎攬下這事,乃是無奈中之權宜,我不能瞧著那些算計趙王之人,就此得了意。”

崇政殿外,楊攸寧正領著嶽五郎站在一處角落,方才她本不準備過來,誰想到臨出寶慈殿,嶽五郎突然沒了膽量,連步子都邁不動,如此一來,楊攸寧隻得陪著過來。

“進到裏頭,但使官家還有那言官什麽的再怎盤問,咬死了趙王並未同往,這會子你也大了,當該曉事,漏出一個字,咱們對不住的,便是聖人。”楊攸寧小聲地耳提麵命。

“四姐這是當我小童呢,”此時離了寶慈殿,嶽五郎倒是緩過來不少,竟還睨了楊攸寧一眼:“我早便知道有這麽一出,昨日去趙王府,我已聽王爺說了,這一回,根本就是有人設了套。”

“不是叫你不準亂跑,你怎得不聽話?”楊攸寧大驚,拿起手上持的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掃了嶽五郎後背一下。

“四姐又打我,可不又是王爺的主意,他說自個兒不方便出府,才把我叫過去,還跟我道了不是,”嶽五郎立時嚷起來,隨即又大歎:“真真可氣,原還以為城尹落了案,此事便了,未想這會子又鬧到崇政殿。”

瞧遠近站著不少人,楊攸寧趕緊去捂嶽五郎的嘴,喝道:“待會到了崇政殿,再不許口無遮攔。”

嶽五郎掰開楊攸寧的手,往左右望了望,貼到她耳邊道:“王爺跟我說,這一回不過是因聖人頒旨,嚴禁朝中官員入勾欄院,後頭有官吏因此受了刑責,心下生出不滿,這才盯上王爺,隻為教聖人難堪。”

楊攸寧這下算明白了緣故,不由氣起了趙王:“他明明知道聖人有此旨意,何苦非要趟這渾水?”

“想來是被他那幫狐朋狗友挑唆的唄,更可恨,梅十娘拿糖做醋,避而不見,弄得趙王心癢癢的,四姐又不是不知趙王性子,著實不肯半途而廢。”

這會子瞪著嶽五郎,楊攸寧真是說不出話來,趙王書讀不到一半便扔,武學不到一半便棄,怎得到那勾欄院,倒不肯半途而廢了,不過此刻她心中又添一層隱憂,便是這事了結,嶽五郎還會跟趙王混在一處,真不知他再大些,會不會同趙王一樣,變得這般不著四六。

也是難為聖人,為了趙王這親生子費盡心思,一力替他鋪橋設路,意要送上青雲,隻趙王死活不肯上道,連楊攸寧都替聖人發愁。

“怎得姐弟二人在此說起了小話?”旁邊有人笑問一句。

楊攸寧同嶽五郎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卻見竟是李莫背著手走了過來。

今日李莫換上了一身紫色曲領大袖公服,腰上束以革帶,又佩著金飾的魚袋,頭戴硬翅襆頭,斂眉朗目,端得一位白麵文官,卻又不失英武之氣,這等俊美風流,引來不少宮人側頭窺視。

嶽五郎趕著唱了聲喏,李莫虛扶一把,隨即打聽道:“方才聖人急召小王進宮見駕,裏頭可是出了事?”

楊攸寧叉手上前福身,卻還放不下被人責罵之事,施過禮後,臉扭到了另一邊,並不看李莫。

“可不是嗎,有言官不省事,告了趙王與我!”嶽五郎立時叫起來。

“告你們?”李莫瞧著楊攸寧問,隻楊攸寧幹脆低了頭,絕不肯搭茬。

自李莫將嶽五郎撈出簾幕坊,之後又趕走抓人的衙差,還幫他教訓了惡人,甚至代嶽五郎前往府衙應對官司,嶽五郎對李莫之親近,早不亞於趙王李延,聽到李莫這般問,嶽五郎自然要闔盤托出,於是乎掂著腳尖,湊到李莫耳邊說了起來。

楊攸寧著實無奈,嶽五郎跟誰都肯敞開心思,隻這會子是在宮中,乃官家和聖人眼皮子底下,叫人瞧見嶽五郎與李莫這般親近,畢竟兩人之間隔著黨爭,回頭也不知會惹來什麽是非。

倒是李莫俯下身,很是認真地聽了半天,先時麵上還帶著笑,到後頭,眉毛竟是一挑。

“五郎。”楊攸寧終是忍不住出言製止了,著實嶽五郎竟是說得停不住。

正在這會子,一位寺人走了過來。

楊攸寧忙上前福身:“馮中官,萬福!”嶽五郎眨眨眼,少不得跟著作揖唱喏。

那位馮中官乃官家近侍,長得圓頭大耳,頗顯肥碩,倒是天生一張笑模樣,瞧見麵前幾人,自是忙笑著叉手作揖,招呼一通後,才對嶽五郎道:“五郎,官家宣你。”

嶽五郎立時齜牙咧嘴地扮了個鬼臉,下意識扯住了楊攸寧的袖子。

“五郎,這崇政殿除了聖人,可不許娘子們進內。”馮中官立馬明白嶽五郎用意,衝他搖了搖頭。

本指望著楊攸寧跟進去給他壯膽的嶽五郎,立時失望至極,眼巴巴地瞅著楊攸寧。

“去吧,官家問什麽,皆需如實作答,不可有半分虛假。”楊攸寧歎了口氣,輕輕地從後頭推了嶽五郎一下,她這話自然也是著意提點,隻怕從未見過陣仗的嶽五郎頭一回進崇政殿,被嚇得把什麽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