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血是冷的嗎?
這句話在無數個午夜夢回的時候,深深地紮進他的心裏,讓他不得安寧。
他也很努力地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至今無果。
機場總是人來人往,人們擦肩而過又各自奔向遠方,沒有人能說清自己在機場看見過多少張臉龐。
傍晚的候機室人漸漸散去,空曠的大廳冷清又寂寥。太陽漸漸西沉,陰影一點點吞噬掉這個小小的角落。
淩潭縮在一角,十分隨意地席地而坐,半個身子靠在玻璃上。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在玻璃的霧氣上毫無目的地瞎劃著,神色放空,眼神完全沒有焦距。
良久他從兜裏拿出手機,忽視掉衛重霄的一堆電話和短信,直接在中介網上找起了月結的租房。搜尋一圈無果,正想把手機塞回兜裏,他動作驀地一頓,停滯了幾秒,又撥出了一個電話。
“喲?機長?什麽事兒呀?”劉成禮那邊鬧鬧哄哄的,不知道在幹什麽。
“沒什麽事,就問問你那個養老院怎麽樣了?”
劉成禮嗓門特大:“嘿你別提,現在可賊順利了,上頭批下來了,這邊已經開始聯係施工隊了。我現在就在這兒呢,實地考察,有個大爺特別熱情哈哈哈非要我留下來回他家吃飯——”
“嗯..順利就好,順利就好。”淩潭機械地重複了幾遍,語氣有些僵硬。
劉成禮聽出點不對:“你怎麽了機長?”
“沒事啊,”淩潭摸了摸鼻子,“有時間也帶我過去看看吧?”
“那當然啊!隨時都可以,以後你如果想過來就聯係我,咱們一起!”
淩潭應下來,沒再說什麽就掛了電話,整個世界又回歸到一片靜寂。他剛剛說話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顯得格外空靈。
他又往外望了一眼,經曆了幾小時飛行的大大小小的飛機已經被陸續拉回機庫,或是接受著機務們的檢修。
一天天重複著相同的工作,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無助和迷茫。
加上之前的舉報,這次事情鬧的不小。公司上上下下已經人盡皆知,估計等他飛完了這一班,上頭就該讓他停職,給所有人個交代了。
真是,當初還不如就不回來。
他費力地站起來,差點沒直接摔出去。被壓麻的右腿像有螞蟻爬一樣,他“嘶”的一聲,揉著血液不通的腿,踉蹌著走了幾步。
他被領帶勒得難受,順手把領口扯開,將領帶解下來隨手揣進兜裏,甚至都沒管因為坐姿而變得皺巴巴的襯衫。
淩潭目前隻想自己呆著,絕不可能回衛重霄那裏去。所以隨便在機場旁邊挑了個便宜酒店住。自然,這一晚充斥著噩夢與胡思亂想。
衛重霄其實還沒做好見淩潭的準備,他不知道該以什麽話開口。他提前到了飛行準備室,手裏捏著飛行計劃,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好多趟。
裴弘恰巧路過:“我說衛皇您這是幹嘛呢?尿急就上廁所去啊,在這瞎溜達什麽?”
衛重霄瞪了他一眼,繼續走來走去。
“還是說今天你不跟我飛,太過孤單寂寞?”裴弘撓撓頭,“平時沒覺得你這麽稀罕我啊,還是淩潭那小子又怎麽你了?”
他想了想下結論道:“嗯,就到這種時候你才能想起我的好來!你這個負心的男人喲!”
衛重霄猛地站住腳,輕輕一挑眉,裴弘立刻慫了。站在一邊兒看戲的何小之吭哧吭哧地笑起來。
裴弘正想指著他繼續貧,準備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淩潭拉著飛行員行李箱,目不斜視地直直走進來。
何小之笑到一半突然噤了聲,裴弘也跟見了鬼一樣看著他。但淩機長沒事兒人一樣,衣冠楚楚,精神狀態飽滿,不解地望向裴弘,意思是“你看我做什麽”。
“該走了吧?”淩潭問衛重霄。
這趟他們飛倫敦,國際航線本來耗費的人力物力就比國內航線多,還需要提前跟乘務組交代清楚任務。所以提前一個半小時,他們已經開始繞機檢查了。
這次的飛行任務是個四天的航班組,先直飛希斯羅,返航時經停泰國曼穀素萬那普,然後北上回國到達穆安。
“我得珍惜好機會,”淩潭自嘲道,“誰知道飛了這次還有沒有下次呢。”
衛重霄則罵他:“不吉利的話別胡說。”
淩潭本來是想說他回來可能要先被停一陣子職,誰想到一語成讖,這不過短短四天的航班組,他們卻真的好像飛了一輩子。
上機後,衛重霄開始計算荷載,淩潭則埋頭研究著飛行檢查單。兩個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衛重霄瞥了他一眼,清清嗓子,側頭問道:“你還好嗎?”
淩潭放下手中那頁紙,開始把航線輸入飛行管理計算機,細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垂眸道:“報告領導,我現在精神狀態極佳,沒沾煙沒沾酒,可以保證飛行安全,請Captain檢查。”
衛重霄盯了他一會兒,沒再吭聲,低下頭繼續沉默。
又是一個平常的起飛與降落,到達目的地時是零時區的中午十一點,其實已經是北京時間的傍晚六點了。
坐著機組車到機場附近的酒店,衛重霄又一次自然而然地被塞進淩潭房中。這回某位欠的皮疼的機長終於丟了魂兒,不想撩騷甚至連話也不想說,拿房卡刷開門,把卡插進取電的卡槽中,把黑行李箱往地上一杵,衣服都沒換就直接倒在了**,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裏。
“......”
衛重霄是真的有點擔心他睡著了把自己悶死。
他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地從箱子裏翻了件白T和休閑褲,換上之後把製服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一邊的沙發上。他們外出住宿一般不會帶什麽東西,飛行員拉杆箱裏隻會放駕駛員執照、飛行記錄本還有飛行資料包,最多能帶幾件備用的衣服。
衛重霄並不想睡覺,站在房間的大飄窗前,看著異國他鄉的車水馬龍。
這個平凡的下午就這麽交代在酒店裏了。淩潭除了中途被衛重霄拎起來吃了點東西,就一直窩在**沒動彈。
下午四點,衛重霄正坐在小沙發上讀著前台拿來的英文報,房門突然被咚咚咚地狠敲起來。
“誰?”他走到門前問道。
說話的是前幾天剛見過麵的空姐Lucy:“Captain!我們有個乘務員突然肚子疼,疼的快暈過去了,剛剛酒店經理幫忙叫了出租車去醫院,您能過來幫一下忙嗎?”
“好,”衛重霄答應道,“你先去,我馬上就到。”
Lucy點點頭匆匆走了,衛重霄回身拿了手機和錢包,衣服也沒換,一扭頭對上了淩潭的眼。他一直就沒睡踏實,終於被敲門聲給吵了個徹徹底底。
“你去看看嗎?”衛重霄已經到了門邊,一手扶著門問他。
淩潭揉揉腦袋:“我才不要去。”
衛重霄深深看了他一眼,關門出去了。
小姑娘並沒什麽大事,就是沒吃好東西也沒休息好,急性腸胃炎,掛了水就好的差不多了。隻不過醫院人生地不熟的,耽誤了一些時間。
回到酒店門前時,天都有些微微發黑。大堂裏金發碧眼的女經理還憂心忡忡地問他:“Is she ok?”他點點頭,向她道了謝,按了電梯上樓。
推開房門,房間裏亮著一盞小燈,而整間房裏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他眯起眼一看,淩潭裹著個浴巾,露著上半身,顯然是剛洗完澡的樣子,正坐在床頭吃什麽東西。
“......”
從這個角度望去,衛重霄能把那人的背影看的清清楚楚。淩潭的身材其實真的很不錯,雖然穿製服時會給人一種略瘦削的感覺,但絕不是病態的瘦弱。那腰肢白皙勻稱,卻充滿了勤於鍛煉的力量感。
“不把衣服穿上還開空調,你這是——”
衛重霄往前走了幾步,床頭櫃上那無比顯眼的泡麵桶就砸進了視線裏。
“——還吃泡麵!你哪來的泡麵?”
淩潭慢悠悠地轉過頭:“我剛剛在樓底下發現了一個小超市。你要不要來吃一口?”
“酒店裏就有餐廳,吃泡麵做什麽...”
淩潭不置可否,埋頭繼續吃。而衛重霄又踱到了窗前,立著往下看行人的來來往往。
繁華的都市都是這樣,在匆匆忙忙間,占得這一隅的寧靜,都會深感寶貴。
淩潭的心裏其實一直沒有平靜。從他踏上這片異國的土地,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又陌生。落地的跑道和四年前相同,航站樓與四年前相同,甚至連酒店都未曾變過樣子。
他覺得十分慌亂,隻能強硬地將這股情緒壓製在內心最深處。
他麵色平靜地起身去浴室換上衣服,又坐回床頭就著那一口湯把剩下的麵吃了。
當他咽下最後一口麵條,衛重霄背對著他,突然開口道:“你會覺得挺熟悉的吧?這裏。”
淩潭渾身一僵,臉色凝固,死死地盯著他佇立在窗前的背影。
“...你說什麽?”
衛重霄的語氣淡淡的:“說你不想跟我一起去醫院,也是怕觸景傷情吧?”
“......”淩潭突然警惕起來,“傷什麽情?”
“我覺得你可以信任我的。但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跟我說?”衛重霄緩緩轉過身,“從四年開始,你就開始瞞著我了,對吧?”
淩潭皺著眉,一動不動,活像一尊雕塑。他不知道這人突然翻什麽舊賬。
“是昨天小李那話刺激到你了嗎?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向我求證要個確切的答案?關於我到底是不是個殺人凶手的答案?”他的語氣有些僵硬。
衛重霄的眼中閃過了某種情緒,他走近幾步,盯著淩潭幽黑的眸子,微微彎下腰,帶著幾分壓迫感:“我有向你求根問底的資格,淩潭,我也是那場事故的主要參與者之一。”
淩潭避開他的目光:“哦,你是想聽這個?可是你又想從我這裏‘求根問底’什麽?你當時一直在場,應該知道的比我更多吧?民航局關於這次事件已經都調查清楚了,Captain你還有什麽問題?”
“有,私人問題,”衛重霄絲毫沒有移開視線,好像想把他那雙深藏情緒的漆黑瞳孔看透,“我想問問你對那次事件的看法。”
“我沒什麽看法。我做了該做的事。”
“那麽,對那個死去乘客的看法呢?”
淩潭垂在床邊的手不受控製地攥起拳頭,腦海中那根弦開始不由自主地繃直。他呼出一口氣,每個字都像是從嘴中擠出來的:“也沒什麽看法。是我對不起他。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衛重霄深吸一口氣,換了個站姿:“我不是信了小李的話,我隻是覺得你完全可以跟我說實話——”
淩潭挑眉:“說實話然後呢?”
“然後我會幫你——但是你,到現在還在跟我說謊!”衛重霄的語調陡然變高,淩潭才發現這人其實一直在壓抑著那股怒氣,那股從四年前燒到今日的怒氣。
淩潭則毫不示弱,對上他的視線,一字一句道:“因為你不在乎了。”
“不在乎的是你,覺得無所謂的也是你。”
“對,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淩潭重重地點了點頭,內心的消極情緒又開始翻滾,他不意與衛重霄再爭吵,現在隻想找個安靜地方自己呆著,所以站起身走向門口,手拉上了門把,“因為我是一個自私自利、冷血無情的人,我還害死了親哥和親媽,小李說的沒錯。”
衛重霄隻覺得氣血都在往腦子裏翻湧,壓低聲線:“淩潭,在四年前那趟航班上有個乘務員,主要協助處理那個乘客突然發病的情況,下機後跟我們一起去了醫院——就是我剛剛去的那家。小姑娘回穆安之後就辭職了,她告訴我她再也不想這樣目睹別人生命的流逝,而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淩潭的腳步頓住了,一時間甚至把門把手攥出了哢哢的聲響。
“——她告訴我,那個乘客死在了他鄉,身邊連一個親人也沒有,甚至過了好幾天也沒有人去將他帶回家。可他還那麽年輕。淩潭,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不願意跟我一起去醫院,他和你是什麽關係?為什麽對於他連提都不願意提到一句!”
那在一刻,淩潭隻覺得心是麻木的。仿佛渾身躁動的血液都從一個黑色的漩渦中被抽離,隻剩下一副冰冷的軀殼。
“淩機長,他快不行了!”
“如果再不降,那個乘客會死。”
“你還我的兒子啊!你這個魔鬼!”
“對不起,她死於服用安眠藥過量,淩先生,請節哀。”
“你的血,是冷的嗎?”
昔日紛繁複雜的,屬於不同人的聲音此時在他腦海中炸了鍋,一齊化成了心魔,攻上陣來。
——“啪”,飛機胸針重重摔在地上,支離破碎。
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終於斷了。
淩潭回過身,大步猛地衝到衛重霄麵前,拎起他的衣領將他一把按在牆上,他情緒失控時的手勁真不是蓋的,甚至衛重霄後背撞到牆上時還發出“咚”的一聲。
“因為我沒臉見他!我沒臉見他!!我不光知道他年輕、可憐,我還知道他是為了要參加一個音樂交流會才準備去倫敦,他的小提琴拉的很好,在音樂學院當老師——他怎麽會死,他怎麽可能會死!!”他失控地怒吼著,臉上帶著與昨天如出一轍的暴戾。
“他不會死,他怎麽會有心髒病?他那麽健康那麽強壯,他不會...他不會...該死的人是我...”
衛重霄被他推到牆上時還愣了幾秒,腦子一片空白。但是看見淩潭發紅的眼,他第一反應就是安慰那人的情緒,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淩潭的呼吸很急促,像條脫水瀕死的魚,死死瞪著眼前的人,聲音卻突然弱了下來。
“他不是‘那個乘客’,他是我哥,衛重霄。”
——他是我哥。
這個答案正中紅心,印證了衛重霄所有猜測,也重重地砸進了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