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著自動駕駛,不過一個小時就飛越了國境線。飛機在八千米的高度巡航,翱翔在浮雲之上,低下頭甚至可以看見農田和山脈。漸漸地,下方的景色被霧靄所籠罩,直至被烏雲遮蓋到再也看不見。

“這裏天氣不太好啊。”淩潭隨口道。

衛重霄盯著眼前的空速表:“是啊,剛剛地麵不還說,因為強對流天氣,Z省大多數機場已經大麵積延誤了。”

“南方就這樣,雨水來的多又急,簡直動不動就延誤。得虧這趟沒再停Z省,要不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衛重霄側頭瞄了他一眼:“延誤不比你出事兒強。”

“誰說不是呢,這種天氣你再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飛啊,”淩潭輕笑,“'A delay is better than a disaster',職業準則,嗯?”

衛重霄數落他:“你少嘚嘚幾句吧。”

某人聽話地閉了嘴,目光留在儀表的發動機轉速上,神情頗為認真。

客艙裏乘務組在分發飲料,孩子們終於嚷嚷累了,紛紛靠在椅背上小憩。一時間整個飛機都安靜了不少,隻能聽見發動機的轟鳴。

窗外是平流層缺少水汽而格外透明湛藍的天空,這場飛行本該這般美好而愜意。

但冥冥之中上天已為這架客機開啟了倒計時,恐懼和絕望正踏著平穩的步子,慢慢逼近。

隨著航跡北上,下方的烏雲變得越來越密,與三萬英尺的晴空萬裏對比分明。

淩潭順著窗往下看了一眼,心中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感:“看著底下天氣那麽不好,我就覺得怪怪的。”

衛重霄目視前方,問他:“哪裏怪了?”

淩潭把所有的儀表數據都掃視了一遍,看見它們全都處於正常工作狀態:“就..感覺很不好。但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飛過去不就好了,勸你以後別瞎看那些空難紀錄片,沒得在這裏給自己找心理障礙,我——”

衛重霄話還沒說完,隻見眼前的空速表指針輕輕地抖了一下,這點小波動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淩潭見他突然住了嘴,順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那指針的抖動,兩雙眼睛齊齊地盯住風速表。

——隨後,那指針就在他們的注視之下,眼睜睜地偏轉了將近九十度!

與此同時,飛機的機身發生了強烈的搖晃,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硬生生施加在飛機上,任憑它在風中被拋來拋去。

出什麽事了?

衛重霄眼神驀地一縮,在劇烈的晃動中本能地向前衝去,他悶哼一聲,身子被安全帶死死勒住,才沒直接飛出去。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頭腦中飛快檢索這是遇到了什麽情況。

“垂直風切變。”淩潭的頭差點砸到儀表盤上,他勉強穩住身形,死死抓住操縱杆,冷靜地說道。

一般來說,低空風切變才是導致很多起空難的罪魁禍首,因為突然變化的風向和氣流會導致正在下降進場的飛機偏離航線,以至於失控墜毀。如若這種情況在高空出現,飛行員是有機會調整好飛行姿態,離開擾動氣流區的。

然而這次他們似乎真的碰上了來勢洶洶的高空急流,風速的垂直切變近乎到了五米每秒,強壓著脆弱不堪的飛機往下墜去。

這好像不是什麽小情況。

淩潭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心裏像被一把巨錘敲打一樣,屏住呼吸時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語成讖,現在也沒有時間供他想這個。這樣強烈的高空風切變是他飛了這麽多年以來從未碰到過的。甚至多少年來他也沒聽其他老機長說過。

衛重霄看著俯仰姿態指示器上的指數,在愈發顛簸的座位上巋然不動:“俯仰角太大了。”

他們的高度在不斷的降低,強風死死壓著機身,像對待一片落葉一樣,推著它搖搖晃晃地往那黑沉的烏雲中衝去!

“拉起來!下麵是雷暴區!”淩潭突然吼道,旋即正了正耳麥,聯係空管,“雲際航空1711號,我們在空中遇到強氣流,高度在急劇下降!”

飛機的機頭略微上仰,在擺脫了最強勁的那陣風後,機身又開始微微的震顫,連帶著駕駛艙內的操縱杆也開始抖振。

“不能拉了,要失速了。”衛重霄握著操縱杆的手生了一層薄汗。

“CL1711,請持續爬升,至9000米高度。”空管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

淩潭強忍下心中升騰起的恐慌,語調平靜:“做不到,我們的高度在持續下降。”

他話音剛落,飛機突然開始極速下降,就那麽猝不及防地衝進了厚厚黑雲中!

“!”

曾經在模擬機上訓練過無數次的場景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幻象裏那機毀人亡、哀嚎遍地的慘烈景象倒映在兩個人的眼中。

下麵的烏雲仿佛無盡深淵,充滿了未知與危險,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掉這架載著二百多條生命的、渺小的客機。

-

在猛烈的晃動來臨之時,空姐Lucy正推著小車,給乘客們倒飲料。突然飛機大幅度地搖晃,她第一反應是死死按住手中的茶壺,防止熱水濺出來燙到周圍乘客。她撞在座椅靠背上,手被燙了一下。Lucy“嘶”了一聲,撐起身子,笑著安撫乘客們:“我們可能遇到了氣流,請您係好安全帶,不要驚慌。”

她剛要站直,猝不及防又被下一波更劇烈的顛簸甩到了地上,差點被高跟鞋崴了腳。

乘客們再也抑製不住**,打盹的學生們也被嚇的醒過來,露出恐懼的表情,竊竊私語。

Lucy扶著座椅走到艙門前,問乘務長:“發生什麽了?”

乘務長放下手中跟駕駛艙聯係的電話,扶著旁邊的座椅以保持平衡,麵色略有些沉重:“機長說遇見了高空急流...我們得保證乘客的安全。”

Lucy點點頭,與其他同事一起走回客艙,保持微笑告訴乘客們:“請一定係好安全帶,不要隨意走動。”

飛機漸漸平穩下來,人們都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就在這時,飛機突然在更猛烈的晃動中向下方衝去!

客艙內有沒放穩的行李箱掉下來,人們的身軀東倒西歪,每一次搖晃都要引起更大的一波尖叫。

舷窗外的藍天已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測的烏雲,失重的感覺讓人本能地驚惶。客艙中有男人嚷嚷起來:“這他媽到底怎麽回事?我之前坐飛機從來沒有這麽嚇人過!”

Lucy的笑容有些僵硬,直到有人輕輕地拽了拽她的袖子,是那個獨自坐飛機的小女孩。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問Lucy:“姐姐,這是怎麽啦?”

Lucy笑著摸摸她的頭:“我們遇到了氣流,所以才會這麽顛簸呀。”

“唔,好吧!”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晃著兩條細細的腿,再不說話了。

飛機掉入了雷暴區,機艙內的乘客並不知情。他們隻能從窗外看見厚重的烏雲以及若隱若現的閃電,這一切都加重了人們心中的恐慌。

顛簸一直未停,好歹是飛機不再往下墜落了,大家又鬆了一口氣,感受到機頭在上揚,這說明他們馬上就可以回到這片烏雲之上,一切不過是氣流在搗亂罷了。

然而,當那劇烈的哐哐聲響起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身後冒著冷汗,驚慌失措地望向窗外。那巨響混合著內心心跳的砰砰聲,已經快把人的精神逼瘋。

“是冰雹!”有人喊道。

棒球大的冰雹襲擊著飛機的機身,毫不留情地將金屬表麵砸出砸出一個個坑洞,甚至還有大量冰雹被吸進了發動機裏。

兩個發動機掙紮著運作,奈何冰雹過大,像吸進了鐵塊一般,在發動機內翻攪,不一會兒發動機就冒出了火星,發出異響,終於在一聲爆燃中,停止了運作。

機艙內的人們都聽見了這聲巨響,那根弦終於被崩斷了,他們不知道為何幾分鍾前自己還享受著悠閑的飛行,幾分鍾後就仿佛踏進了地獄般,承受這般煎熬。

那個神情激動的男人終於解開安全帶,衝到客艙前端,被幾個乘務員攔住。他舉著拳頭嚷道:“我要去看看怎麽回事!你別攔著我!”

乘務員們把他攔住,勸他回到座位上,他還不聽,繼續吼叫:“你他媽不能讓我死都死的不明不白的!”

Lucy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防止男人造次,卻依然保持禮貌:“請您回到座位上,先生,您這樣很不安全,我們的機長會處理好問題的。”

“行了,年輕人,”旁邊座位上的老人開口道,“大難臨頭,要學會冷靜。”

男人憤憤地甩手回到座位上,扯出安全帶係好,麵孔上毫不遮掩地透露著憤怒與恐慌。

他坐下後,客艙裏再也沒有人叫喊,也沒有人說話,安靜到甚至連彼此的呼吸聲都可清晰地聽到,紊亂的、急促的。

——因為發動機已經不堪重負,失去了動力。

“姐姐!”身後傳來小女孩清脆的聲音,Lucy回頭,看見小女孩在衝她笑。

“我們還能準時到家嗎?我媽媽還在機場等我呢,我不想讓她著急呀。”

Lucy覺得自己眼圈一瞬間就紅了,她捋了捋在顛簸中被打亂的頭發,擦掉額角的汗,她依然笑著:“要相信機長哥哥呀。”

這話是說給小女孩聽的,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因為她也無比恐懼。雖然她強壓著這股情緒,還有安撫驚慌失措的人們。她知道保護乘客們的安全是自己的職責,但她也是人,會感到害怕。

她當了這麽多年空乘,從未經曆過這樣的情況,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她隻是在培訓中得知,雙發動機失效的生存率是極低的。何況他們還一頭紮進了積雨雲裏。

對於空難,她了解的也不少。但是近年來飛行安全是有充分保障的,越來越多的人願意選擇坐飛機出行,她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事故的參與者。

她甚至不知道可不可以全身心地相信那兩位年輕的機長,畢竟他們都才三十歲出頭,說句不好聽的,那位姓淩的機長,風評還不是很好,大家都覺得他有點兒輕浮。他們能不能應付得了這樣凶險的事故?

我真的害怕,如果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人世間,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再跟家人說句話。她想。

這也是機上所有乘客的心聲。

我還不想死。

懷有這個念頭的不僅僅是空姐Lucy,雲際航空安全運行處的經理,那個沒幾根頭發的小老頭,現在已經急的在整個大樓裏團團轉。他一急,帶的旁邊簽派室新來的小姑娘也直冒汗。

小姑娘結結巴巴地勸道:“您您您別著急,咱們著急也沒用啊是吧。”

經理一臉煩躁,正要說話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他接了電話,不知聽見了什麽,臉色越來越差:“什麽?失聯了?你再給我確認一下機組成員和乘客人數。”

那邊嘰裏咕嚕又說了一通,老經理已經不想再聽,掛斷電話扔到一邊,自己跌坐在椅子裏,手撐著腦袋,不知所措。

“咱們得相信機長對吧。”小姑娘試探著說。

“操,我也想相信。可是你讓我怎麽相信!駕駛艙裏那兩個機長,一個三十二,一個才三十一歲!沒有一個有處理緊急情況的經驗,淩潭又一天到晚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兒,我拿什麽相信他們!”經理揉著太陽穴,絲毫不能冷靜下來。

“可您就是得相信他們,淩哥看上去再不靠譜,也當了這麽多年機長。民航沒有人是靠著年紀吃飯的,您說對吧?再說了,”姑娘眨著眼睛,輕聲道,“現在您不相信他們,還能相信誰呢?”

經理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下,望向窗外,穆安的天空還是一片晴朗,萬裏無雲,平靜的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而千裏之外,偏偏有一架飛機卻正掙紮於雲霧之間。

“那他媽可是二百多條人命,你們必須都給我安安全全地帶回來......”經理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