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空氣往往帶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濕潤。飛在天上時,這種感覺在嗅覺上雖然不是特別明顯,但是望向那仿佛被漂洗過一般湛藍的天空,心中就算有再多的煩心事,此時也能一筆勾銷。

清晨六點半,他們頗輕鬆地啟程飛回穆安。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怎麽說話,何小之埋頭記筆記,淩潭和衛重霄時不時來幾句關於儀表數據的對話,如此一般風平浪靜地降落在穆安機場。

下機時,衛重霄讓何小之先走了,說自己有點事要跟淩潭講。

“一個四道杠的機長,跑過來坐我的副駕,你不想解釋些什麽嗎?”他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側臉顯得無比冷峻。雖然嘴上問著話,但是目光卻沒放在旁邊那人身上。

“我現在吃著副手的工資,當然要做自己的分內之事啊。”淩潭低著頭轉手上的戒指,漫不經心地解釋道。

“......”

這人就是這樣,話總說的不明不白,說半截留半截,似乎故意要別人去問,去猜。

衛重霄皺著眉,總覺得這跟那人幾年的離職有關係,不過他現在沒心情了解那些破事。

“聽著,你拿什麽工資,幹什麽工作,跑回穆安想幹什麽,都和我沒有關係,你不用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衛重霄一字一句地強調,“但不管你什麽意圖,能把我的副駕換回來嗎。”

衛重霄的臉龐本就棱角分明,一旦嚴肅起來,就顯得更加不近人情。淩潭愣了一下,隻覺得心裏一陣刺痛,那人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剮著他的心。

但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是他把眼前這個人給作走的,他隻能怪自己。

淩潭心裏暗潮洶湧,臉上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隻是輕輕笑了一聲,語調輕快:“跟任何隨機分配的機組成員都能配合默契,這可是機長的基本職業素養。”

衛重霄見跟他掰扯沒用,果斷選擇扭頭就走。一個巴掌拍不響,他還有另外一個嫌疑人要審。

衛重霄看了看自己的排班表,今天中午有四十分鍾的午休時間。草草地啃了個麵包,他便在偌大的機場裏尋找起了目標,最後終於在某個休息室的角落發現了瑟瑟發抖的裴貴妃。

裴貴妃自知大難臨頭,看見他就要跑,被直接拎了回來。

“啊啊啊啊啊啊皇上恕罪啊!爸爸,衛爸爸不要製裁我我都是被逼的,全都是被逼的!!”裴弘抱頭鼠竄,被衛重霄嫌棄地拖出休息室,拎到了咖啡廳。

衛重霄握著手中的紙杯,撕了兩個糖包撒進咖啡裏,然後抿了一小口。

裴弘心虛地看著他,試圖轉移話題:“老兄,你以後少吃點糖吧,年紀輕輕得糖尿病怎麽辦啊。”

衛重霄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意思是你也不看看你現在的身份,還敢跟我多嘴。

於是裴弘隻能乖乖地接受審判。

說來衛重霄這點很有意思,和他冷硬的外貌不符,意外的愛吃甜,幾乎無甜不歡,且喜歡搜羅世界各地好吃的甜食,直讓淩潭評論道“為什麽你吃了這麽多甜品,人卻不能變得甜一點。”

“給你一分鍾的時間坦白從寬。”衛重霄又啜了一口咖啡。

“......”裴弘覺得自己就是那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他捶著桌子:“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你倆在一起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分更是吱都沒吱一聲,前一天我還跟淩潭一起吃飯呢,後一天人就在通遠了!你說說,您二位都是祖宗,都是爹!我啥都不知道,他讓我幫忙,我能不幫嗎?問他也嬉皮笑臉地什麽也說不出來!”

衛重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他能說實話才怪了。”

“所以我才是不明就裏的無辜躺槍群眾好嗎!他要跟我換班,我有說不的機會嗎?!”裴弘激憤地控訴著,看見衛重霄攥著紙杯若有所思的樣子,又軟下來添了句:“我覺得淩潭是真心喜歡你,你幹嘛跟他置氣呢?”

“真心喜歡...”衛重霄想到了昨天晚上淩潭的低語,又回憶起他離開那天決絕的背影,沉吟了一會,終究沒說什麽。

裴弘猶豫片刻,還是試探著問道:“你們...當年到底怎麽了?就因為你看見他和樊盛......”

“我不覺得他們有問題,”他說,“我隻是在等他親自給我個解釋,結果就等來了一句‘我要走了’。”

“......”裴弘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萬一...是有什麽誤會呢?你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誤會?到底是什麽誤會能讓他這四年裏對自己不聞不問?

衛重霄自知不是個內心強大的人。淩潭走時留給他的背影幾年了還沒完沒了地回**在他夢裏。

這個人到底是有多殘忍,才能在什麽都不說就離開之後,還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往他麵前湊。

“我和他沒法好好談,”衛重霄的眼眸中不知不覺染上了幾分慍怒,“從幾年前的備降開始,我就不懂他在想什麽。”

裴弘“誒喲”了一聲:“果然您老還在這兒過不去哪?那次備降業界資深機長都說了淩潭做的沒錯,你幹嘛非跟他過不去呢?”

“......”衛重霄沉默了片刻,“我隻是覺得這個人..太涼薄。”

裴弘懵了:“他選擇了二百多人的安全,放棄了一個人的命,這從大局上講沒有問題的啊。”

衛重霄搖了搖頭否定:“我不是反感他這點,有些事你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懂,”他又補充道,“我看不懂他。就這樣吧。”

他的意思是,這段關係就擱置在這裏,成為塵封的過去,便是最佳的解決辦法。

“......”裴弘有點無奈。

他們肯定還會繼續僵持,淩潭這人,不達目的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衛重霄說著站起身來,“你先跟他把班換回來吧,我暫時不想見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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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潭做事很懂得輕重緩急,並不急於求成。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去煩衛重霄,甚至有意不讓他在機場看見自己。

但他也並不覺得無聊,因為何小之已經把他當成無話不說的男閨蜜了。

這個姑娘全然忘記了Captain Devil的警告,隻要不是跟著他屁股後麵學習的時間,幾乎全跟淩潭黏在一起。她性格直爽,處事有時還有點毛手毛腳的,卻也不失可愛。淩潭頗喜歡她,就當收了個小弟。

何小之脫離了衛重霄的魔爪,就像野馬脫了韁。她覺得麵前這位Captain Angel簡直就是拯救自己的天使。

衛重霄最近有些忙,總是飛國外的航線,有時不便帶著何小之,於是何小之就又得了一個黏著淩潭的好理由。淩潭正好飛回來沒事,又仗著他在雲際的資曆,跟上頭申請了一下就背著衛重霄帶何小之上了模擬艙。

沒了惡魔機長的地獄考核,淩機長簡直溫柔到爆炸,看見她的操作有問題也隻是溫言提醒,這要換成某位惡魔,早就要發飆了。

何小之激動的快要哭出來了。

“冷靜一點,何小之同學,杆別拉這麽猛,你是‘拉杆狂魔’江湖再現嗎?且不說你可能會失速,按你這個俯仰角度,機上的乘客也會難受到投訴你的。”淩潭看著她的操作,評論道。

何小之一個激靈,腦海中紛亂的思緒一轟而散,臉頰微微的燒起來,為走神而感到羞愧。

好在後來她的表現還不錯,還獲得了淩機長的表揚。下機時,淩潭指指她手中的小本本說道:“這是你的筆記?我能看看嗎?”

何小之雙手捧上自己的本子,恭敬地遞到了淩潭麵前。

淩潭輕笑,翻起了她的筆記本。何小之雖然表麵上不拘小節,但是在專業知識方麵卻格外認真,字體秀氣而工整,密密麻麻寫了厚厚一牛皮本。

他翻回扉頁,那裏用彩筆塗著藍天白雲,還有翱翔在雲上的飛機。空白處用紅筆寫著“因為熱愛,所以一往無前。”

“還是女孩子細心,繼續努力吧,”他合上本,遞給何小之,然後又問了她一句,“何小之,你覺得什麽叫熱愛?”

何小之怔了一秒,稍作思考,答道:“我覺得熱愛是支撐一個人不停追逐夢想的動力。”

淩潭點了點頭,沒做點評。然後與她一同往航站樓裏走去。

“你父母支持你飛嗎?”他隨口問道。

“支持呀,我爸媽一直特別開明,也尊重我的想法,雖然他們也不懂我為什麽要做飛天夢哈哈哈。”何小之開心地答。

她十分高興的樣子,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意,那笑十分具有感染力,淩潭隻看著她,也覺得自己心情變得很好。

是多麽開明和睦的家庭,才能培養出這樣一個純真開朗的小姑娘。

淩潭也來了興致,故意逗她:“嘿,何小之同學,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也有教員資格,怎麽樣,要不要我跟上頭說說,把你從衛重霄那兒挖過來,以後跟著我混。”

何小之卻以為他是認真的,幾乎都不加思索,一本正經地說道:“謝謝淩哥,我就不了,衛前輩雖然凶,但他...其實對我很好。”

是,衛重霄對她永遠都是有事說事,從來不會針對她,在衛重霄的手底下學習,她雖然總是繃著一根弦,但進步卻特別快。

淩潭不意她當了真,便也輕輕點了點頭,小聲道:“對,他是個好人。”

他的語氣不知不覺地帶了幾分鄭重,何小之一時也不知該怎麽接他的話。正好兩個人都下班沒事了,便一起往航站樓外走,何小之要坐地鐵回家,淩潭便提出了要送她一程。

所以十分鍾後,他們兩個都成功被堵在了穆安的晚高峰車流中。

“失策了,還不如去坐地鐵呢。”淩潭攥著方向盤,有點煩躁。

何小之忙擺擺手:“沒關係的淩哥!反正我回家也沒事兒!”

“我回穆安之後每天都要在路上堵好長時間,看來以後我也得考慮坐地鐵上班了。”

何小之好奇問:“淩哥你家住哪兒呀?”

“北城區,再往北就得進山了。”他想了想,覺得沒有瞞著何小之的必要,於是對她如實說道:“我四年前住的小區就在機場旁邊,開車有一刻鍾就到。回通遠之前以為一些原因把房賣了,現在隻能先租房子住。”

何小之:“啊...”

“你別告訴衛重霄啊,他看見我就心煩,我現在也不想招他。”

何小之瘋狂點頭答應:“知道,知道!”

何小之家離機場也不過半小時的路程,這一堵車就堵了一個來小時。淩潭覺得無聊,就想著各種話題跟她聊天,聊著聊著就又聊上了衛重霄。

淩潭的眼眸中已經染上了幾分疲憊,他得一直跟旁邊的人聊點什麽才能讓自己時刻保持清醒:“你說,在你們眼裏,衛重霄是不是特有網文裏霸道總裁的那種氣質。”

“啊啊?嗯...我覺得有...衛前輩太高冷了。”何小之磕磕巴巴地答道。

“是了,乘務部那邊好多姑娘也這樣說他。其實他才不高冷,他就是無聊又腹黑,心理年齡最多三歲。他這個人哪,單純的像個孩子,一點城府都沒有,心裏隻有一片天空,什麽人情世故全不放在心上。他如果認同了誰,就會掏心窩子對那個人好。而且他一點也不傲,心呐...軟的很......”

淩潭望著前方的車水馬龍,眼神放空,汽車喇叭的嘀嘀聲似乎也入不了他的耳。

“我從來沒見過他跟誰真的動過氣,”良久,淩潭又補充道,“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把他惹毛了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吧。”

他想,衛重霄這個人簡單到連戀愛都沒怎麽談過,一心撲在飛行事業上。結果一顆心被自己騙了去,自己卻沒有好好珍惜。

他讓他愛的人那樣難過。

“......”何小之一直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直到淩潭把她送回了家。

她看得出來,淩前輩並不需要什麽安慰,他隻是需要一個人這樣好好聽他說說話吧。

“北方春天風沙大,過幾天再一停暖,注意別減衣服,小心感冒。”淩潭執意要把她送到單元門口,才轉身離去。

他還是初見時那副招搖耀眼的模樣,隻不過何小之多留意了一眼他遠去的背影,看見他身上的製服襯衫被晚風吹的鼓起,偏偏覺得那身影有些單薄。

從此淩潭在她心中,也不隻是輕狂灑脫的樣子,她以女性的第六感,看出了他眼中的那一絲絲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