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拋去了山巒被天空映襯出來的輪廓,逐漸無法辨識掩藏於其間的陷阱。我進入了黑夜。我繼續航行。我唯一剩下的,是亮晶晶的星星……

——《風沙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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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什麽是星星?”

“星星啊,星星是黑夜的眼睛。”

“那我想到天上去抓個星星下來!哥你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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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哥幫你摘星星。我摸摸小孩的頭,笑著答應道。

我叫淩淵,家裏三口人,爸爸走得早,剩下媽媽和一個弟弟。我隻比淩潭大三歲,但在我眼裏他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是需要保護的幼弟。

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是他哥。

淩潭身子不好,從我有記憶起,這個孩子就一周一小病兩周一大病,皺巴著一張小臉喝很苦的湯藥,卻從不耍賴撒脾氣。

他是個懂事的孩子,起碼我這樣認為。如果蘋果有兩個,他一定要把更大更甜的那個給我;如果蘋果隻剩下一個,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與我分享,倔倔地塞進我手裏,扭頭就跑。

但是媽媽有時會多埋怨他幾句,因為給淩潭看病的那筆不小的花銷。我雖然可以理解她,因為爸爸走的早,支撐一個不富裕的家庭,養兩個半大小子,這些壓力對她來說的確過於大了。但這些...明明都不是淩潭的錯啊。

十五歲那年我要考高中,我一直很喜歡音樂,所以想考省裏最好的音樂學校學小提琴。中考前的一個晚上,媽悄悄找到了我,跟我說:“淵哪,媽供不起你上那個學校了,學音樂的學費實在太貴......媽也不能不管你弟弟。”

“沒關係的,媽,那我考普通高中就好,音樂我可以自學的。”我說。

媽就攥著我的手,沉默了許久,最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其實這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我對自己的天分和實力有很大的自信,我也相信人生的道路很寬,不差這小小的一步。

但淩潭,這個敏感的孩子,不知道怎麽知道了這件事。在我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他偷偷摸到了我屋裏,爬上床,抱著我就開始哭。

淩潭是個堅強的人,不愛說話,所有委屈全憋在心裏,就連哭都沒有聲音。他很瘦,身板顯得很單薄,上小學的時候被別的孩子欺負,也默不作聲,直到被我發現。

這孩子在外麵受委屈也表現得雲淡風輕。等我把那些小毛孩教訓了一頓後,他才一頭紮進我懷裏,抱著我哭起來。

他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啊。我摸著他的頭,想著。

他是那樣信任我,隻願意把強壓在心底的傷心難過暴露在我一個人麵前。

“誒誒,怎麽了?離了哥都不敢自己睡覺了嗎?”我開玩笑道。

小時候我們一直睡在一張**,直到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一張小床有些擁擠,他才搬去了爸原來的屋子。

“哥,”他吸了吸鼻子,一雙眼睛在黑暗裏也格外的亮,“我不會讓你委屈的,我也不會白白讓媽受累。”

“說什麽胡話呢。”我一驚,隨即在他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

他不說話了,眸子裏充滿了倔強。

“你呀,不是喜歡飛機嗎?那就乖乖地學習,以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淩潭搖了搖頭:“我做不到的。”

“你可以,”我嚴肅了神情,“不許胡思亂想了,聽見沒?”

他一向聽我的話,聞言愣愣地點了點頭。

這個弟弟有屬於他的大好前程,我知道的。我一直忘不了那天晚上,小小的他仰望著天空,問我什麽是星星。他說他想要飛到那天上去。

我不覺得那隻是個孩子的童言無忌,因為他是特別的,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堅信他真的能夠做到。

我們兩個之間,誰都不需要犧牲,我們都會好好的。

那天晚上我跟他在**擠著睡了一宿,和小時候一樣。他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即便過去了數十年光陰,我還是能記得他的那一句話——

“為什麽你總讓著我?就因為你是哥哥?才沒有這樣的道理,我也會讓你開心的!”

我的眼眶有些微微的濕潤,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

從小沒有爸爸,媽媽又忙著掙錢養家,顧不上關心我們。所以這漫長的人生路上,能互相扶持著往前走的,也隻有我們兄弟自己了。

高中我沒有選擇住校,因為後來媽媽的情況有些不好,她甚至開始有一些神經質。她與淩潭的關係也越來越差,對淩潭說的話越來越難聽。偏偏淩潭又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越沉默,媽媽越生氣,越要把苦水向我傾倒。

明明是兩個互相關心互相愛護的人,卻又不知道用什麽方式去接近對方的心。我總是不能勸和他們,隻能在中間勉強當個緩衝而已。

我十七歲那年,淩潭著實送了我一份“大禮”。

十四歲的他,愣是找到了整個南方地區最出名的一位小提琴家,求他出山做我的老師。那位先生姓徐,年紀已不小,是個很低調的人,從未收過弟子。而我這個年輕的弟弟,四處詢問要到了先生的聯係方式。後來像劉備三顧茅廬一般,親自上門拜訪了多次,把我的事跡講了又講,先生才終於點頭應允。

淩潭送了我一顆最閃亮的星星。他知道音樂之於我,就像天空之於他。

從那之後我一直跟著徐老學習,也如願以償考上了一所音樂學院。徐老是我音樂生涯中的伯樂。後來徐老告訴我,他很欣賞我弟弟。

“你弟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有膽識又有毅力,若仔細雕琢必是塊良玉。他有什麽目標嗎?”

我說:“他想做飛行員,一直都非常努力。”

“不錯,”徐老又讚了一句,“你們兩兄弟,都是有出息的人。”

我感到發自內心的喜悅,我喜歡聽見別人對淩潭的認可,因為那是他值得的。

淩潭十八歲時我二十一。有了徐老的幫助,我的人生開始走向正軌。有樂團願意要我做小提琴手,這是件令人自豪的事,也代表我即將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

但我沒想到,媽會擅自改了淩潭的高考誌願。我匆匆從學校趕回家裏,卻恰巧碰上他們的對峙。

媽的聲音很尖:“你一天天的不好好讀書,做什麽飛天夢?我辛辛苦苦養你那麽多年,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錢,不求你上進,起碼能給我規規矩矩考個大學吧?就你那個病病歪歪的模樣,還想考什麽航校,哪個航校願意要你?”

“我現在身體很好,不會過不去體檢。”淩潭說。

他究竟為了招飛付出了多少,媽不知道,我是清楚的。

“老老實實考個師範大學不好嗎?你看那個李叔家的兒子,當了老師,日子過的多安穩!”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麽生活!生活是你想幹嘛就幹嘛嗎?你媽為你付出了多少,你哥為你放棄了多少,你幹什麽都隨心所欲,對得起我們嗎?”

淩潭的拳頭攥的死緊,青筋迸出,整個人都在顫抖,卻還是平靜道:“我隻是去上個大學,沒偷沒搶,委培的錢都是航司出,我隻用交和普通大學一樣的學費。大學畢業直接進航司,當上機長後年薪六十萬起底,您到底有什麽不滿意的?”

媽顯然被噎住了,但卻不願意服軟:“總之我就是不許!夢想是什麽東西?你媽是過來人了,難道還不明白嗎!夢想又不能當飯吃,又不是十歲小孩了,醒醒吧你!”

“您把夢想當什麽?”淩潭卻突然火了,聲音陡然拔高起來,“別人不能實現夢想那是因為他們沒種,他們是慫蛋,那為什麽我就一定不行?如果我光說不做白日做夢,那我承認是我的錯,我現在就乖乖滾去讀師範。但我已經把能做的全做了,錯的就是你們這些什麽都不懂卻非得插一腳的人!”

在媽發更大的火之前,我連忙過去把淩潭扯開,先安撫了媽幾句,然後拽著他進了屋。

在我記憶裏,淩潭是個內斂隱忍的人,今天他發這樣大的火,我也是第一次見。

想必是傷害到了他內心最珍視最寶貴的東西吧。

淩潭就靜靜站在我麵前,睜著那雙幽黑的眼睛看著我。那一刻我突然發覺,他真的已經長大了。

他從沒有對不起誰。從他上高中開始,就一邊忙著學習,一邊背著我到外麵打零工,把賺來的錢全給了媽,自己一分不留。

淩潭現在已是十八歲的成年男人,和我差不多高,有著常年鍛煉而形成的強健體魄。他再也不是那個矮我一頭、瘦瘦小小的小男孩,不需要我保護了。

他也有能力,去決定自己的人生,選擇自己的生活。

“現在先別跟媽對著幹,她在氣頭上。那個招飛行員不僅僅隻有一次機會吧?”我問道。

淩潭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答道:“也招大學生。”

“那你就先好好去師範讀著,我幫你跟媽說,一切慢慢來。”

他依然很聽我的話,乖乖地點頭,收拾好了東西去上學,從此再沒提過他的夢想。

淩潭大一結束那年夏天,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要去穆安的飛行學院學飛。他已經把一切手續辦好了,體檢和麵試也都過了。

我說你這可真是先斬後奏啊。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的弟弟絕不會輕易放棄,他像隻羽翼豐滿的雄鷹,隻等待著時機一飛衝天。

沒過幾天我約他出來吃了個飯,看著他那張與我有幾分相似,卻又多帶了幾分堅韌的麵容,我這個做哥哥的也自豪得很。

吃完飯後我們回了家,在樓頂的天台上吹風。那個小天台是我們從小到大的“據點”,淩潭喜歡在這裏看星星。

現在他依然站在這裏,手撐在鐵欄杆上,仰望著那片夜空。我依稀看見他手裏拿著什麽東西,仔細一瞧,是他上高中時我送他的那個飛機胸針。

我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同他一起看著那些星星,然後說道:“去吧,是時候去飛向屬於你的天空了。到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北方的氣候幹燥,你肯定不適應,記得多吃蔬菜水果。家裏你不用擔心,有我在呢。”

“哥,謝謝你。”他無比認真地說。

“跟你哥客氣上了還!”我笑他,“我也要送你一顆星星,是你這個臭小子小時候非跟我要的,我可沒言而無信。”

他也笑了:“我知道,所以謝謝哥。”

“當不上個機長,就等著回來我揍你吧,”我又跟他開玩笑,“有機會的話再領個女朋友回來,哥幫你參謀參謀。”

“參謀個屁,”他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你好意思說我,你都二十二了還沒談過戀愛,倒催上我了。”

“嘿你小子!”我佯裝發火,抬起手就要打,被他輕鬆接住,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笑累了,我說:“你呀,以後得找個真正愛你的人,他得懂你的夢想,你的追求...反正!最後總得領回來讓我看看,過了你哥這關才能進淩家門,聽見沒!”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我們一起吹著夜風,那天的夜幕非常黑沉,但星星格外亮。

後來的生活就和我預想的一樣,淩潭很有出息,畢業後進了雲際航空,一步步攀升,最後終於成了機長。

那一陣子我逢人就說,我有個機長弟弟,可帥了,追他的姑娘排隊能排到候機大廳外。

他們笑我是弟控,但我就覺得我弟弟天下第一帥。

淩潭這小崽子,從小到大什麽事都瞞不過我。我不拆穿他隻是想給他留點兒尊嚴和麵子,但這小子以為他一個人跑穆安去,幹什麽我就不知道了嗎?居然談戀愛都不告訴我!我可是確定了關係就把小鏡帶給他看了的!

那個男人也是個機長,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看樣子是個正經人,具體行為舉止有待考察,這個倒也不著急。

隻要是小潭喜歡的,並且能理解他包容他,那麽這個人是男是女都無所謂。那些世俗的壓力,有我幫他一起扛。

我是他哥,我們有著相通的血脈,沒有人比我們更懂彼此。我會永遠在他身邊陪著他,而他也會永遠陪著我。

淩潭說要我搭他開的那趟飛機。

他一身挺拔的飛行員製服,手裏拿著帽子,說起話時,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意,妥妥的意氣風發的青年模樣。

那天的陽光很好,空氣濕度很低,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連空氣中都彌漫著喜悅的味道。

好像雲開日明,我將要去倫敦參加一場很重要的音樂交流會,而淩潭已升了機長。我倆掙得都不少,媽媽得以在家頤養天年。如此,我們都踏過了風吹雨淋,走向美好的未來。

隻是我這些年忙的有點過頭,經常日夜顛倒。陸續工作十幾個小時就會覺得胸悶氣短,後來又開始胸痛。小鏡拖著我去醫院看了看,醫生說是冠心病的初兆,給我開了些藥,要我過幾天再去複查。

小鏡和小潭都嚇得夠嗆,總催我去醫院。但無奈工作實在走不開,馬上又有這場無比重要的交流會,樂團不能沒了我。

不說這些了,我更喜歡關注一些讓人開心的事。我也不想讓一些身體上的小不適成為打破這歡喜氣氛的罪魁禍首。

我也不想讓淩潭過於擔心,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這趟從倫敦回來,我就去醫院檢查,看看到底是做手術還是吃藥。

還有回來之後,我要去會會淩潭的小男朋友...這小子都對他哥有秘密了,得治。

飛機漸漸離地升空,我好想大叫告訴所有人,在駕駛艙裏開飛機的是我弟弟!

舷窗外的雲多了起來,掛在湛藍的天空上。這就是淩潭熱愛的一切啊。那一瞬間我感同身受他的熱愛,如同三萬英尺上奏響的夜曲。琴弦撥動發出的美妙聲音,每一個音符都是饋贈。

能翱翔在這藍天之上...多好啊。

我想我可能也學會飛翔了。

耳邊人們焦急的聲音我聽不到,我隻死死盯著那扇隔開駕駛艙與客艙的門。胸口的劇痛抽離走我所有的力氣,但我真的想再看他一眼。

我欠很多人一個道別。

想告訴小潭,別害怕,他是機長,他一定可以處理好一切。想給小鏡道個歉,沒能陪她走完這一生。想跟媽說,兒子不孝,要走在您前頭了。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耳邊像隔了一層膜,連飛機發動機的巨大轟鳴聲也再聽不見。太陽沒有了,我的世界到了黑夜,但我還在前行,我還擁有星星......

我看到小潭的臉了,他在對我笑。我摸摸他的頭,仔細地囑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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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潭,你得聽哥的話。

天黑不一定就代表著道別。

我隻是擺脫了時間的束縛,獲得了永恒的自由。但我從未離開你身邊,所以不要因我而悲傷,因我而難眠。

哥要到你最愛的天空上去幫你摘星星了,離開前我祈求了所有不知名的漫天神明,他們都會替我愛你。

我也會化作一顆星星,在夜空中遠遠凝望著你,所以你要堅強,要繼續往前走。

哥一直一直陪著你呢。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