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怪物幻化成半人類的模樣, 從沼澤中爬起,走進金屬研究所。

這座研究所的頂端被掀開了,側麵的牆也被黑色的粘液腐蝕, 他坐在最高層就像是坐在頂端,俯瞰自己的領土。

地下的異能者在異種的帶驅趕下, 戰戰兢兢地往外走。

他們都是實驗體, 末世沒多久就被一群人囚禁起來, 做各種各樣的人體實驗。

他們在地下不知道承受了多久折磨,直到有一天, 那些異能者都忽然暴斃, 七竅流血, 仿佛被直接摧毀了精神。

他們欣喜若狂,直到看見蜿蜒爬進來的異種,將他們獻給一個人形的怪物。

這座研究所真正的主人接管了他們。

他們不過是從一個地獄,到了另一個地獄。

實驗體滿懷驚恐,看到坐在他們麵前的“人”有一張麵目全非的臉, 心中更加恐懼。

“人”轉過頭,空洞洞的眼眶朝向他們,從眼眶中蔓延出暗色的霧, 爭先恐後地湧入他們的身體。

實驗體痛苦地打滾, 煎熬之後,卻完好無損地站了起來。

“人”合上眼, 研究所的門徐徐打開,實驗體麵麵相覷。

緊跟著,有第一個膽子大的人扭頭就跑,剩餘的人見他真的活著離開,也爭先恐後湧出研究所。

合著眼的“人”身後張揚著黑色的觸肢, 黑色觸肢上長著黑色的眼,冷淡地注視著他們的逃離。

他等了不知多久,終於看到兩個人並肩從沼澤的另一頭走來,荊棘叢鋪天蓋地,靠近的異種都被絞碎。

林恩站起身,觸肢層層收攏,千瘡百孔的皮勉強蓋著臉,將那張被血灼毀的臉粗略修補。

縱然如此,他的形容仍然十分恐怖。

他停步在金屬研究所牆壁前,看著這張臉爆發出怨氣。

黑色的沼澤順從他的心意翻卷,湧向正在靠近的戚眠和江行舟。

荊棘叢衝天而起,戚眠側身掠開,踩在荊棘的尖端騰起。

她的背脊後生出黑色的荊棘,如同巨大的骨翅,支撐著她躲開沼澤中藏著的異種的第一波襲擊。

她掌間裂開巨大的輕重力場,急速輻散出去,將整個北部沼澤都籠罩。

藏在沼澤中的異種不受控製地騰起身體,荊棘叢上湧將之撕碎。

“你變強了。”林恩踏在空氣中,如履平地般走向了兩人,“是江承留下來的東西,複活了你嗎?還將你們連在一起,你可以用他的異能,你們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那可真是……”他癲狂地笑起來,“太好了!隻要殺了你們其中一個,另一個會痛苦地立即去死吧。”

戚眠厲喝:“癡心妄想!”

竹棲劈開的刀氣擦著他的觸肢過去,將他的觸肢分解一大半。

林恩避開,雪光掠過,被昏暗天色籠罩的天際似乎明亮了些,“這把刀也修複了——你們找來了江承遇到過的人?”

戚眠一言不發,磅礴的重力場沿著她的腳下蔓延過去,碾碎周圍湧來的異種和觸肢。

江行舟站在她身後,努力操縱荊棘叢配合她。

林恩忽然壓身閃開戚眠,觸肢瘋長,衝向站在地上的江行舟。

戚眠眼神一變,瞬間出現在江行舟身前,用身體抗住這一波攻擊。

觸肢被竹棲和分解異能擊退,林恩收回,也不急,眼神興味:“原來不是異能共享。為了複活你,他把一切都給了你?人類的感情,真是如此可愛——又可笑。”

戚眠一刀橫挑,觸肢同時上湧,巨大的精神攻擊同步到來,戚眠腦海中的晶核崩裂出細小縫隙,大腦劇痛。

荊棘叢在她麵前迅速扭成一片盾牌,將大部分精神攻擊吸收。

竹棲卷起的刀風攪碎觸肢,戚眠頂著剩下的攻擊,悍不畏死地前衝,身形拉成虛影,在林恩周身瞬間劈下數刀。

修複後的竹棲鋒芒畢露,刀氣與觸肢相撞,爆開尖銳的撞擊聲,刀氣卻沒有就此消散,靈活一拐,轉而沿著觸肢朝著林恩本體衝去。

林恩措手不及,身軀被刀氣割開大片傷口,臉色一變,觸肢攔截刀氣,自己抽身急退,退到金屬研究所頂端不住喘息。

他的手和觸肢按著身上的傷口,慢慢抬起。

紅色的血急速浸透他的身軀,如同火一般灼熱,令他的傷口無法愈合。

哪怕他飛快將血肉切掉,也無濟於事。

又是她劇毒的血!

林恩眼神極其陰鷙,死死盯住戚眠。

戚眠感覺到身後一陣難以言喻的危機感,頭也不回,荊棘叢在背後編結成盾,同時竹棲倒轉,橫在背後。

尖嘯的蟲霧衝擊在荊棘叢和竹棲上,縱使戚眠已經層層防護,依舊被擊飛,砸在參天巨樹上,渾身骨頭都再碎過一遍,被荊棘花根死死連起。

林恩嘲諷:“就算活過來又怎麽樣?不過是在我手上再死一次!”

觸肢穿透戚眠身體,精神異能凶悍入侵大腦,戚眠哇得吐出一大口血,不住抽搐。

戚眠咬牙,竹棲一轉切開觸肢,將釘在身體裏的觸肢硬生生拔出。

她勉強站起,弓著腰,望著他,挑起一抹嘲諷的笑,操縱著荊棘和重力場,在沼澤和異種中穿行,“我們不止修複了這把刀,還在刀裏發現了江承留下的信息——你想看看嗎?”

林恩冷笑:“他的信息與我何幹。”

“不。”戚眠聲音像是歎息又像是悲傷,“這條信息,正是留給你的。難道你真的沒想過當初他不想收養你,也許是個誤會嗎?”

林恩的動作一頓,戚眠欺近,林恩立即抬手掀起黑色沼澤,沼澤鐵幕一般將二人隔開,自己急速後退,像是逃避。

竹棲卻破開鐵幕一般的沼澤,戚眠衝出,到達距離他咫尺的地方,與他在半空中對視:“你為什麽不敢看?你害怕了嗎,害怕曾經一切都是誤會,害怕自己錯過了曾經最想要的東西?”

竹棲在她手中挽出一個刀花,幾縷琉璃一樣的光從刀身上湧出,凝結成幾片剔透的結晶。

沼澤下落,即將汙染那幾枚結晶。

林恩猛地撲上去,用巨大的身軀擋住下落的沼澤,把那幾枚結晶握在漆黑粗糙的掌心。

再顫抖著,用力捏碎。

戚眠微愕。

巨大的怪物麵龐抬起來看著她,狂笑:“哈哈哈,我再也不會被這些東西牽絆住,江承算什麽東西,人類算什麽東西!這種軟弱的情感,我不需要!”

他的觸肢四向長去,和荊棘叢糾纏。

戚眠借著荊棘叢在觸肢中縫隙中穿梭,終於扛著觸肢的攻擊,一身是血地出現在林恩的正上方。

她掌心懸浮著兩枚同樣染血的結晶,垂著眼眸,目光悲憫:“可你必須知道真相。”

她化開兩枚結晶,天地間大亮,雪光綻開。

半虛幻的投影在整個天地間鋪開,巨大的竹林一路蔓延到天的盡頭,尖頂的古怪建築隱藏在竹林後。

各種尖銳古怪的音調交雜,說著晦澀難懂的語言。這些嘔啞的聲音中,石子小道上慢慢走來一個背刀的男人。

男人腦後紮著高高的小揪揪,在雪原映射出來的光中一晃一晃,割裂出清晰的光色剪影。

他從記憶中走來,沐浴光輝。

林恩顫抖著,情不自禁上前。

巨大的怪物拖著手腳,站到前方,才意識到自己的醜陋,手忙腳亂地收攏觸肢,將皮貼在身軀上,歪歪扭扭地搭著。

他不由自主的伏低身子,以一種卑微的姿態仰望男人。

男人垂眸看著他,似乎被他的慘樣嚇了一跳,用調笑的語氣問:“你搞咩?再跪也不行,我是你得不到的爸爸。”

熟悉的一幕在眼前重演,怪物渾身戰栗,抖著聲音質問:“我已經殺光了同族,我披上了人皮,我是人了。你為什麽不接我離開?”

虛幻的投影在他身上投出千瘡百孔,他渾身是傷,可以想見為了爭取這個機會,他經曆了怎樣殘酷艱絕的戰鬥。

雪原的光陸離,在兩個人中間分出鮮明的光暗交界線,怪物跪於黑暗,男人身處光明。

怪物哀求地望著男人,男人笑容漸漸收斂,終於長長歎出一口氣,伸出手,將他托起來。

“你不必如此。”

怪物雙眼大睜。

怪物被引入光明中,被男人以一種擁抱摯友的姿勢環抱:“你本就是足夠獨立的個體,我從未將你當作孩子。”

林恩怔然。

雪光落了他滿臉,他眼角大滴滾落酸蝕液。

“我……等到你了。”

下一秒,他的胸腹灼燒一般疼痛起來。

他下意識掙紮,男人卻將他擁抱得更緊,荊棘叢從男人的身體上湧出來,再貫穿這隻巨大怪物全身,如同菌絲一般長遍每一個角落。

每一根荊棘上都湧動著戚眠的血,這種對它的劇毒深入每一個細胞,點燃所到達的每一處。

怪物怒目圓睜:“!!!”

江行舟低著頭,在它耳邊低聲:“做我弟弟,你不配。”

怪物大口大口嘔著酸蝕液,它猛地長出觸肢,倒向穿透江行舟的身體。

江行舟悶哼一聲,他的身體在觸肢的衝擊下,幾乎被捅成篩子,他卻仍然死死抱緊他,荊棘將兩個人連接在一起。

怪物斷尾求生,竭力切斷自己被連上荊棘的部分,拚盡全身力氣將江行舟擊飛。

荊棘叢上湧,將江行舟團團護住。

林恩隻剩一口氣,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麵前的江行舟,又望向始終站在地麵的另一個“江行舟”,強撐著揮起手,觸肢衝向“江行舟”。

戚眠揮動荊棘叢在“江行舟”麵前結成護盾,觸肢擊碎護盾的同時力竭,最後在那個“江行舟”臉上輕輕一拂——

“江行舟”的臉上出現一道傷口,偽裝同步退去,露出一張滿是淤青和瘡斑的臉,身形也急劇縮小。

正是曾經在城東基地、偽裝過金夢的“小紅”。

小紅此刻驚恐地跌坐在地上,不住搖頭哭喊,做著口型: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為了讓小紅不發出聲音毀掉這計劃,他們用扣子的藥暫時藥啞了她。

藤蔓從她的背後散開來,寬大的男性衣服裏全部都是它,在剛才的血戰中死死支撐著她的身體,不讓她軟倒。

戚眠再次出現在怪物麵前,這一次,它沒有任何餘力阻擋長刀的劈落。

龐大的怪物半個身子從空中墜落,露出裏麵晶瑩的晶核。

林恩恍然,露出個慘烈的笑。

長刀已經抵在他的晶核上,他所有的掙紮都會變成徒勞,他慘笑著,望向戚眠:“我終究敗在這種可笑又軟弱的情感下。”

他不甘心地開口:“我死了,我的身軀可以滋養這個世界的所有異種,我送出去的孩子們會在短短幾天內,生長滿所有幸存者的體內。”

戚眠喘息著,低下頭,憐憫地看著他,血一滴一滴落在他的下顎上,燒灼出巨大的孔洞。

林恩不解她為何是這嘲諷又毫不意外的眼神。

直到他的視線裏,出現一隻鋪天蓋地的黑鳥,黑鳥遍體生羽,帶著可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是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可能出現的物種。

黑鳥頭頂坐著一個精致的少女,少女身後是一個巨大的金色“眼睛”罩子。

他們將南方基地地下的“眼睛”煉化了一半出來,用於覆蓋他最後的屍體。

“你送出去的那些實驗體,也會有人處理。”北部沼澤通往外界,隻有中央基地一個方向,彭陵辛和金夢已經在那裏等候——戚眠聲音毫無波瀾,“這一切,也都是江承在刀裏留下的信息告訴我們的,鹿筘煉化刀的時候意外提煉出來。他在知道你毀掉他回家定位器的時候,已經預料到今天的局麵。”

“……”林恩驀地露出一抹淒慘的笑,“最了解我的,最終還是他。”

“我殺了所有同族,否認自己的出生,披上人皮,就是為了成為和他同行的人。”

“我付出了這麽多,卻沒有換來他的回應。”

“你以為你們贏了嗎?就算我死了,這個世界的異種也會一步步進化,進化到我希望它們成為的存在,終將成為整個星際宇宙的一枚版圖。”

“末世的到來是宿命,版圖化的未來不可逆轉。”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人類要如此掙紮。他已經跨越過那麽多世界,最清楚這是不可逃避的命運,為什麽還要拚命阻止,明明他有更好的選擇。”

“為什麽……就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為什麽他不要我?”

碩大的怪物眼中湧出濃稠的黑血。

戚眠的刀刺入怪物身軀,挑出那枚晶核,平靜回答:“因為我們是人類,生存刻在骨血中,代代傳承。”

“我們,生生不息。”

晶核脫離怪物身軀,他大睜著眼,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這場記憶,是真的嗎?”

戚眠輕聲:“是真的。在你屠殺你那個世界所有人類之前,他真的有想過帶你走。”

林恩張了張嘴,發出一聲極長的歎息,疲憊地合上眼睛。

金色的眼睛罩子覆蓋下來,在怪物軀體即將消融的那一瞬間,把整個身軀蓋住,黑色的氣體在罩子中反複衝撞,再被金色的光慢慢溶解。

十年、百年、千年以後,這具軀體會和地下那枚巨大的繭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消融。

戚眠抬起頭,四周雪光大亮。

雪光當中,江行舟緩步朝她行來,身受重傷,卻仍背脊挺直,麵容染血,卻仍清俊如霜雪。

他向著她伸出手,一如曾經她的小啞巴,不發一言,卻從未後退。

戚眠將手搭在他的掌心,兩隻手緊緊交握,無法分開。

戚眠彎著眼:“回家了。”

江行舟頷首:“好。”

雪光在他們交疊的掌心拉出耀眼的光線,跨越了時空,連接了生死。

荊棘叢衝天,在黑白兩色的世界中、在燦爛雪光中,簇擁著他們,走向艱難重重、卻終將迷霧散去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