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笙補完妝出來,場記小哥也已經把布景重新歸置好了,向晚飾演的長公主造型素淨,補妝需要的時間更少,明明傅笙進化妝間之前向晚還在和韓導聊戲,等傅笙從化妝間裏出來,向晚又已經在場景裏等著了。
換成傅笙以前做配角遇上的那些不好相與的大牌,恐怕隻有配角等她們的份,否則早就白眼飛上天了。
這樣想著,向晚已經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她臉上帶著笑,絲毫看不出有任何不耐煩的情緒。
“姐姐,我有沒有變好看?”向晚湊在傅笙耳邊輕聲問。
按照劇本,接下來這場戲就是方巧荷按照約定來找長公主玩,距離她們兩人上次相逢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站在方巧荷的角度上,她完全不知道長公主這段日子是怎麽過的。
長公主是怎麽過的呢?
她和方巧荷這個新朋友約定了再見麵,然後懷著滿心期待等著那一天到來。寡居的長公主重新打開了臥房的窗子,讓明媚天光照進梳妝台上蒙塵的鏡子。
青燈古佛下的長公主沾上了幾分人氣,她變得更美了。
但這種變化是潛移默化的,韓導把變化的過程切了暗場,展示給觀眾的就隻有變化的結果。他用鏡頭語言來記錄,中間那些九曲回腸的心思,全都留給觀眾去猜測。
傅笙略退一步,仔細打量向晚,她的唇色更加嬌嫩了幾分,眼角暈染出些微不易察覺的風情。
從妝容來看,傅笙挑不出太多的變化,可向晚給人的感覺的確變化很大。
向晚仰起臉,等著傅老師給出一句誇獎,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哪怕傅笙直男一樣不走心地來一句嗯很好看,她也要表現得欣喜若狂。
傅笙湊進一步,學著向晚一樣附在耳邊,呼吸噴灑在向晚的耳側:
“明豔動人。”
傅笙輕笑一聲,頭也不會地走進布景,向晚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猛地轉身,目光死死地盯著傅笙的背影,心跳突然加快。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向晚再睜開眼睛,調整好歡快的心情,跟上傅笙的腳步。
Action!
長公主獨居的院落裏,負責門庭灑掃的宮人不知去哪裏躲懶了,長公主也不介意,她跪坐在大堂佛像前的蒲團上,心卻不誠,時不時張望向門外。
她托人給方巧荷遞了條子,約她今天出來賞花,陽春三月,庭院裏花事盛大。
風過,一樹落英。
從晌午等到日頭西斜,庭院外終於傳來腳踩花葉的動靜,方巧荷仍舊穿著那身規矩的宮裝,再三確認沒人看見之後,小心翼翼地溜進來。
“殿下,我來了。”方巧荷輕聲呼喚。
見沒人應,方巧荷遲疑了片刻,還是拾步往佛堂走去。
佛堂虛掩著門,裏麵飄出沉悶的檀香,方巧荷大著膽子去推門,沒想到門後伸出一雙手,一把把她扯了進去。
方巧荷驚恐地抬頭,正對上長公主殿下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現在,那雙眼睛閃著精光,裏麵寫滿了促狹。
“哈哈哈,嚇到你了吧?”長公主笑道。
方巧荷撫著胸口,驚魂未定,心髒撲通撲通直跳。
“殿下......”方巧荷正要開口,被長公主伸出一根手指頂了回去。
“我叫致夏。”
方巧荷的眼睛緩緩睜大,長公主是把她的閨名告訴了她嗎?
身後的房門哢噠一聲合攏,方巧荷被困在長公主和門板之間,突如其來的緊張感讓她心悸不已,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長公主的這番偏愛。
於禮不合啊。
那有上位者把自己的閨名告訴奴婢的?
但是,方巧荷此番應邀,本來不就不合禮法嗎?
她雖沒讀過多少書,但戲文種的倫理綱常早就印在了方巧荷的腦子禮,她入宮以後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循規蹈矩,生怕行差踏錯一步,可是她自己心裏清楚,她打心底裏向往著戲文裏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浪漫。
她怕越過禮法,所以時時用禮法約束自己,可偏偏她忍不住想要打破禮法。
“致......致夏......”方巧荷輕聲喚出了長公主的閨名,聲音輕到好像隨時都會散在風中,但長公主和她貼得那麽近,哪怕是一句情人間的呢喃,她也聽得見。
“這就對了,何必與我那麽生分?”長公主心情大好,放開了方巧荷。
新鮮空氣驟然倒灌進兩個人中間,方巧荷有一種重新喘上氣的錯覺。
劫後餘生。
“旁人總喚我公主殿下,甚至還有人把我的封號福柔當作我的名字,已經很久沒人知曉我是致夏了。”
長公主走到桌案前,拈起茶壺倒出兩杯香茗,眼神示意方巧荷自取其一,然後自己拿起另一杯一飲而盡。
長公主,似乎和傳聞中很不一樣。
“巧仙兒......”
長公主冷不丁開口,嚇得方巧荷嗆了一口茶水,她弓起身子咳嗽了半晌,長公主滿臉愧疚地幫她拍背順氣。
順著順著,長公主的速度就慢下去了,她白皙的手指貼在方巧荷的脊背上,哪怕隔著一層衣料,也能輕易摸到她脊骨的起伏。
聽說,漂亮的人,連骨頭都是漂亮的。
Cut!
韓導突然喊卡,從座位上站起來,“怎麽回事?”
不怪導演喊卡,這段戲不對勁。
從傅笙飾演的方巧荷嗆水開始,就不對了。
劇本上並沒有這一出,傅笙開始咳嗽之後向晚的反應挺自然,韓導就沒喊卡讓她們繼續拍下去了,影史上很多經典鏡頭其實都來自於拍攝時的巧合。
但繼續拍下去,向晚的狀態就不對了。
“向晚,你走神了!”韓導提醒道。
向晚垂下眼簾,盯著地板上的木紋,給導演和傅笙道了聲歉。
當真少見,號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向晚也有ng的時候,她可向來是以秒入戲秒出戲著稱的。
圍在場邊的工作人員中有人在小聲議論,向晚臉上一陣青白。
傅笙突然上前一步,擋住了各方投射來的探究的視線,她朗聲道:“是我先ng的,帶跑了向老師的節奏,剛剛這段我們重新拍,麻煩各位老師了。”
傅笙把鍋攬在了自己身上。
韓導抬眼瞥了傅笙一眼,心下驚疑。要不是傅笙突然站出來,他恐怕還沒發現,不光是向晚,傅笙入組至今也還一次ng都沒有,都是一條過。
嚴格來說,剛剛的那一條,方巧荷的嗆咳雖然出人意料,卻是符合人物邏輯的,所以韓導沒喊卡,他不認為那是ng。
當時傅笙一瞬間臉憋得通紅,但她仍然很努力地克製了自己咳嗽時的聲音和表情,維持在適合上鏡的範圍裏沒崩,沒想到崩了的竟然是向晚。
這個傅笙,真是不簡單。
“好了好了,抓緊重新拍。”韓導張羅著。
傅笙和向晚兩人歸位,這一次,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走位和動作,兩人順暢地拍完了倒茶、飲茶一係列動作。
“巧仙兒......”長公主突然開口。
方巧荷被嚇得一激靈,她趕緊把手上的茶盞放回桌麵上,惶恐地站起身。
“又生分。”長公主笑了一聲,伸手去拉方巧荷坐下,“我是想說,這天底下誰都能叫你巧仙兒,你紅滿京城的時候有千萬人都叫你巧仙兒,可是現在能喚我閨名的,隻有你一人。”
“我不高興了。”長公主居然露出來點委屈的神色。
方巧荷頭痛不已。
明明是長公主先不依不饒地要方巧荷喊她的閨名,現在一來二去,倒好像變成了方巧荷的不是。
“那......奴婢也隨千萬人喚您長公主?”方巧荷試探道。
“你敢?”
長公主硬氣了一秒鍾,轉眼間又垮回去,簡直把色厲內荏四個大字寫在了臉上。
“那我也要給你找一個不一樣的稱呼。”長公主說。
“可我確實就叫方巧荷,打從記事起旁人就這樣喊我了,我們那也沒有什麽閨名一般人叫不得的說法。”方巧荷有些為難。
“那......”長公主沉吟片刻,“我就叫你巧巧吧,我不管你是多少人的巧仙兒,你隻能是我一個人的巧巧。”
隻能.......是她一個人的......巧巧......
方巧荷活了一二十年,從沒聽人說過這樣的話,以前她在外唱戲時有那些輕浮孟浪的票友對她出言調戲,當時她隻覺得那些人又霸道,又討人厭,恨不得離得遠遠的。
但是......
長公主這話霸道極了,方巧荷卻生不出討厭的心思來,她的心亂極了。
方巧荷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抓住裙邊,指腹過於用力,擠得泛白一片。
可偏偏長公主還在催促。
長公主歪著頭,好像完全沒看見方巧荷的緊張,她隻在問:“好不好呀,巧巧?”
“好。”方巧荷輕聲道。
你想怎麽樣,都好。
方巧荷垂著頭,她甚至不敢看一眼她的長公主,如果她能勇敢地抬頭看一眼,她興許就會發現——
長公主看向她的眼神裏並沒有那些天真爛漫的嬌蠻,隻有玩味。
她在醞釀一步棋,而有的人還不知道自己隻是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