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亮得早,傅笙睜開眼時,鬧鍾還沒來得及響,她伸了個懶腰起身,對著鏡子仔細梳妝。

傅笙這麽多年一直是個自律的人,這份自律也體現在她對於自己外形數年如一日的經營。

早早來到片場,傅笙找了個角落坐下,她手上雖然拿著劇本,但早已把自己的戲份記得滾瓜爛熟,她不過是在觀摩同組演員的表演。

傅笙今天有一場戲,要拍方巧荷被戲班裏新唱/紅的角兒趕出去,眼看著就要流落街頭,卻被來民間尋摸新巧的宮廷樂師發現,撿了回去跟著他的班子學戲,日後進獻入宮的那一場戲。

說來都是前情後續,今天真正要拍的隻有方巧荷被趕出來和遇上樂師兩條。

化妝老師來招呼傅笙做妝造了,她根本沒有屬於自己的化妝間,不過就是在個簾子圍起來的角落裏任人描眉畫眼。遠處人聲喧鬧,劇組裏好像來了外人,傅笙閉著眼睛讓化妝師發揮,耳朵裏卻聽見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湊了過去。

“怎麽了?”傅笙問

“應該是媒體來了,畢竟向影後在嘛,動靜大點也正常。”化妝師笑道。

她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旁邊人說這話,一邊手上不停,傅笙底子極好,隨便畫幾筆就光彩照人。

傅笙睜開眼睛,鏡子裏的她穿著一身素白衣裙,長發用發帶隨意挽了個鬆散的結,眉眼間顧盼神飛,唇瓣嬌豔如花。

“哇!”

旁邊傳來抽氣聲,連化妝師也看呆了,她從前怎麽沒發現,傅笙居然這麽好看!這簡直是明珠蒙塵啊!

但是明珠傅笙卻不高興,她挑剔地看著自己鏡中的美貌,纖細的眉頭輕蹙,傅笙並不滿意。

不對,這不對,方巧荷不該是這個樣子。

傅笙抽出一張紙巾,在化妝師的心疼的驚呼下抿掉了過於嬌豔的口紅,拿粉撲上手撲了兩下,營造出蒼白幹燥的質感。

這還差不多。

看到這裏,化妝師這才如夢方醒,她小聲跟傅笙道了歉:“對不起,我見你太好看了一時沒忍住......唉我忘了方巧荷現在正是受苦受難的時候。”

聞言,傅笙反倒多看了這個化妝師一眼:“你看了劇本?”

化妝師點了點頭,自己倒是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這算不算是不務正業啊?”

傅笙樂了,現在看過劇本就算不務正業了嗎?

從簡陋的化妝間裏出來,傅笙被來去匆匆的場務拉到一邊,那個小哥叮囑她:“媒體來探班,要拍向影後的拍攝花絮,你先等會兒吧。”

“這邊也能拍啊,又不用同一個景,我們這兒妝都畫好了。”化妝師聽見了不願意,拉著場務小哥解釋。

“陳導說的,我們有什麽辦法。”小哥撇了撇嘴,發了句牢騷。

他一抬眼看見傅笙,怔愣了一下,像是剛認出來這人是誰,試探著問了聲:“傅老師?您今天真好看嘿。”

傅笙淺笑,那個小哥撓了撓頭,臉上發燙。

傅笙囑咐小哥幫她盯著點,什麽時候輪到她開拍了來告訴她一聲,那小哥應了一聲,飛快地跑開了。

人一走,傅笙臉上的笑意立馬就收了,她在牆邊撿了個小凳子坐下,插上耳機閉目養神,實則是腦內係統1551又鬧開了。

“小五,安靜。”傅笙心說。

“他們這是欺負人!”小五憤憤不平。

“我知道。”

放話的陳導就是原書中跟傅笙滾了床單的那個副導演,看來頭一天硬氣地走人果然惹惱了他,給傅笙穿個小鞋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且等著吧,我們下午能拍上就不錯了。”

哪怕沒見過麵,傅笙也猜得出來那個副導演在想什麽,大魚吃小魚,圈裏一直是這樣。

傅笙自己就是底層跑龍套的一步一步爬上來的,還不至於這點苦也吃不了,但她算漏了一點,她如今用的已經不是她自己那個見過大風大浪的身體了。

日上三竿,傅笙縮在小凳子上,汗珠幾乎要流進眼睛裏,古裝裏裏外外好幾層裹在身上,連個有空調的保姆車都沒。

這是什麽人間疾苦!

傅大姑奶奶不等了,她站起來就要去換衣服,然而老天爺就像是偏要和她作對,傅笙起身的一瞬間,她聽見了那邊散場的聲音,媒體和劇組商業互吹,正打算快快活活地收工。

“不愧是韓導啊,還有向老師加盟,我們今天大開眼界,等過幾個月播出了,《女帝》一定大爆!”

“哈哈哈用不了幾個月,這部劇我們打算邊拍邊播,先和你們打聲招呼,過兩周就上線第一集了。”

傅笙腳步一頓,定在了原地。

副導演陳金昇點頭哈腰地陪著一群人走出來,打眼一看就看見了人群之外的傅笙,他眼皮一跳,不知怎地就覺得傅笙看上去變樣了,明明人還是那個人啊。

場務小哥聯係了執行導演跟韓導報備,傅笙這場戲已經等了大半天了,機器場地都擺布好了,就等著導演看著開拍了。

韓導眉頭一皺,瞪了陳金昇一眼,那個姓陳的平日裏拜高踩低作威作福,要不是朋友引薦他根本不會帶他在身邊,到了片場也就會整天壞事。

把這一大攤子人晾大半天,也就是陳金昇做得出來了。韓導心裏生出一絲絲愧疚,和媒體朋友們打了聲招呼,趕著過來把這場戲拍完。

“來都來了,我們等韓導一起下班吧。”媒體人中間有人這麽吆喝了一聲,眾人紛紛稱是,一群人浩浩****地過來,傅笙背過身去,眼角染上一抹笑意。

“小五,我們要走運了。”傅笙心道。

1551:“?”

1551還想說話,但導演已經喊了action,傅笙轉眼間進入狀態。

烈日當空,行人少見,一條空****的大街往裏麵走越發破落,一個雜院裏摔摔打打,間或飄出來幾聲尖利的斥罵。

嘩啦一聲,一扇老舊的破木門被人從裏麵拉開,一身素白衣裙的方巧荷被人一腳踹出來,脊背著地瓷實地摔在門口那幾級台階上,滾了下去。

方巧荷一聲疼沒喊,一骨碌爬起來去扒那扇門。

“呸!下賤胚子!死遠處些!”

門就在方巧荷眼前被人重重地關上,碰了她一鼻子灰。方巧荷委頓在地上,臉色青白。她看了看廊外的日頭,下意識舔了舔幹裂的嘴角,然後握緊雙拳,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的腿剛剛磕在石階上,疼得鑽心。方巧荷一步一步挪到台階上坐下,撩起裙角看向自己的小腿,上麵青青紫紫交錯,觸目驚心。

她又看了眼天光,灼目的烈日沒半點變化,刺痛了方巧荷的眼睛,她微微眯起眼睛,眼底被逼出些微水光,更顯得目光年輕靈動。

隻可惜,這雙漂亮的眼睛長在方巧荷這張不知何處蹭來黑灰的臉上,也不知道靈氣還能保留幾時。

方巧荷吸了吸鼻子,抬手胡亂一抹,露出灰塵下原本白嫩的臉色,恰如明珠蒙塵。

Cut!

韓導站了起來,這出戲比他想的有意思,在走下一場之前,他叫住了傅笙:“誰讓你這樣演的?”

“我自己。”傅笙輕笑。她沒上趕著把想法一股腦說出來,這時候說了導演也不一定聽得進去,她要讓這個韓導等著看。

劇本上方巧荷被自己棲身的戲班子趕出來這場戲,原本是有台詞的,她要和那個搶了她名角光環還罵她下賤的女人撕破臉據理力爭的,但是被傅笙把那些動作戲全數刪減了去,換了個演法,把方巧荷塑造得格外卑微柔弱,甚至憋屈。

韓導奇了,沒想到還有演員會自己給自己刪戲份的,他沒作聲,直接招呼人緊接著拍下一場。

下一場,鏡頭一轉就是幾個時辰之後了。

方巧荷拄著一根破木頭在大街上溜達,天地之大卻無一處是家,她的發絲比早前更淩亂了,尖下巴在發絲中間隱隱現現,汗水衝刷掉臉上的灰塵,顯出一種破碎的風情。

方巧荷步履虛浮,她正病著,連口水也喝不上,眼前逐漸有了重影。她嘴裏小聲哼唱著戲文,如泣如訴。

眼下,也隻有這樣才能讓她勉強撐著走下去了。

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從拐角繞出來,愁眉苦臉,右手五根指頭在袖筒裏敲敲打打。

宮裏又逼著排新戲了,可他還一點頭緒也沒有。

急啊!

方巧荷看不清楚前路,更沒看見這從拐角裏冒出來的年輕樂師,身子一歪就撞了上來,恰好讓樂師聽見最後一句未及消散的尾音。

樂師猛地停下,瞪大了眼睛。

妙啊!

再一看,那個哼唱的姑娘已經倒在地上,他趕緊去扶。

“姑娘學過戲?”

“學......學過......”方巧荷見自己撞了人,嚇得清醒了兩分,低眉順眼地跪伏在地上,連連向對方告罪。

“那......姑娘身處哪家班社?”

這話戳中了方巧荷的心事,她早早被爹娘賣去了戲班,出了唱戲什麽都不會,但她現在被自己棲身的戲班趕了出來,已經沒有活路了。

方巧荷不言,隻是暗自垂淚。

樂師已經明白了,他向方巧荷伸出了手,“你可願進了我的班底,我們一起彈唱?”

方巧荷抬頭,驚慌的雙眼中噙著一泡熱淚,她顫抖著抬起一隻素手,放進了樂師溫暖幹燥的掌心。

Cut!

韓導又一次站了起來,他看明白了,傅笙演的這個方巧荷不全是劇本上的方巧荷,她比劇本上的方巧荷更像方巧荷。

方姑娘沒文化,沒父母,她一顆心都在戲上,但戲文最是教人懲惡揚善的,她在台上演出閨閣小姐,一身的教養早已和戲融在了一起。

若是按著這一幕劇本上寫的,她和自己同門爭風吃醋鬥敗了被人趕出來,那才是落了下乘。

方巧荷身世飄零,後麵輾轉於權貴之手,若她是個底層潑辣姑娘,又怎能讓那些人為她傾倒?

方巧荷無疑是柔弱的、絕美的,她身上有那個年代對嬌妻美妾的一切想象,隻是她並不自知。

傅笙處理得好極了。

她演得妙,這一身扮相更妙,韓導記得他走過來第一眼看見的傅笙就是個額頭綴著汗珠的心酸模樣,他本以為還要等這小演員補了妝再演,沒想到傅笙就這麽半花著妝狼狽上鏡,反倒無比貼合人物。

而且好看。

韓導激動地轉圈踱步,傅笙的演繹讓他產生了深挖方巧荷這個角色的衝動,他的視線在傅笙和那個樂師身上流轉,但總覺得差點什麽。

方巧荷應該和這個時代的人有更多、更深的牽扯,韓導想要往這個平平無奇的角色身上加上更多羈絆,但他一時卻想不出什麽人選。

樂師?

不夠。

“導演,關於今天這場戲,我有點想法。”向晚不知道在旁邊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她叫住了正驢拉磨一樣轉圈的導演,兩個人閃到旁邊去說話。

她還記得頭一天酒店走廊上悠悠飄散的清香,很淡,但恰好擊中了她心底裏的渴望。傅笙的信息素,天生適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