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經收斂了情緒,隻是臉色略見蒼白,有些幾不可聞的喘息。

他神情平靜地說道:“皇姑母已經無礙,剛歇下了。七皇弟還是莫要擾了她歇息了,等她醒了,你再去看她吧。”

皇帝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楚佑也不好堅持,頷首道:“皇兄說得是。皇姑母無礙,臣弟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皇兄,不知皇姑母所患何疾?”楚佑一臉關切地問道。

皇帝並不在意楚佑的試探,一聲輕歎逸出,道:“皇姑母年歲不小,年老力衰,這些年舊疾纏身啊,她這人最怕旁人為她擔心,總是藏著不說,這一次,朕定要讓她好好休養一番。”

皇帝隨口說了幾句,又像是什麽也沒說。

“皇姑母的性格一向如此。”楚佑眸中閃動著幽幽的光,“父皇在世時就常勸皇姑母別太要強,要顧著鳳體。皇姑母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皇帝的指節漫不經意地在茶幾上輕輕叩動,一言不發。

坐在角落裏的顧燕飛端著粉彩琺琅茶盅,默默地品著茶盅中的上好龍井。

頓了頓,楚佑長歎一口氣,話鋒一轉道:“父皇過世快滿一年了,若是皇兄打算去皇陵祭拜父皇的話,臣弟也想一同前往,也好讓父皇看看臣弟的王妃。”

“不知不覺,都一年了啊。”皇帝似感慨又似唏噓地歎了一聲,既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楚佑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暗暗抿緊了一下,眸色更深,又道:“等祭拜過父皇後,臣弟打算帶著王妃回封地,還請皇兄應允。”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楚佑垂下了頭,依然做抱拳狀,恭敬地做出了臣服的姿態。

坐在窗邊的皇帝靜靜地看著楚佑,背光下,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深沉,看不出喜怒。

楚佑也不在意,接著道:“從前臣弟也是不懂事,若是對皇兄有不敬的地方,還望皇兄海涵,現在臣弟已經大婚,按慣例,也該攜王妃一起去封地了。”

皇帝的指節還在茶幾上一下接著一下地輕輕叩動著,似在思考著。

屋子裏安靜了下來,唯有窗外傳來風吹拂在花木的沙沙聲。

靜了半晌後,楚翊放下了茶盅,忽然問道:“我記得七皇叔的封地應該是在揚州吧?”

先帝偏愛楚佑這個幼子,把揚州這片富庶之地作為封地給了楚佑,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揚州距離京城遠,天高皇帝遠,先帝是處處為楚佑這個幼子考慮,在世時就想著萬一他不能扶持幼子繼位,那麽好歹也得給幼子留一條後路。

揚州就是先帝給楚佑準備的後路。

這一點,即便先帝沒有明言,包括皇帝在內的其他人也都能看得明白。

楚佑的目光又從皇帝緩緩地移向了楚翊,沉默以對,心裏揣測著:楚翊這般明知故問也不知道是何意。

楚翊也沒打算等對方回答,接著道:“說起來,九年前,七皇叔去揚州也是為了看看封地吧。”

“皇侄記錯了,本王當時去揚州是代太後前往臨川城探望外祖父一家。”楚佑狹長的鷹眸半眯,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冰寒的目光在楚佑的臉上掃了一下。

這隻是對外的理由而已,其實,眾人皆心知康王去揚州最大的目的是為了擇址修建康王府。

楚佑以為楚翊借著揚州這個話題又要再提顧策案,不想,楚翊卻是閑話家常般問道:“七皇叔覺得揚州如何?”

叔侄倆彼此凝視了片刻,楚佑淡淡道:“揚州下設有三十八個郡,一百九十五個縣,地廣人靈,民風淳樸,又有大運河直通南北,是個風光秀麗、繁華似錦的好地方。”

他答得中規中矩,毫無出奇之處,最後還反拋了一個問題給楚翊,“皇侄去歲從越國回來時,不是也去過揚州一遊嗎?”

“七皇叔還真是……”楚翊刷的一聲打開了一把折扇,折扇輕搖,“當年,揚州兵荒馬亂,百姓與將士死傷無數,七皇叔反倒更注重山水風情。”

那把折扇上繪有一頭翱翔飛舞的朱雀,折扇輕輕扇動時,引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那紅豔的朱雀上,飛舞的朱雀如火似血,鮮豔得近乎刺眼。

什麽意思?!楚佑的瞳孔微微翕動了一下。

楚翊轉過頭,目光幽幽地看向了皇帝,“父皇,我最近新得了一封卷宗,是關於九年前揚州案的。”

“這卷宗來自越國,是如今監朝的天圜司尊主夏侯卿給的。”

“哦?”皇帝叩動的手指停了下來。

夏侯卿?楚佑略略挑高一邊的濃黑長眉,嘴角微不可見地撇了撇,看著楚翊的眼神中帶著打量,“皇侄莫非與夏侯卿很熟?”

楚翊笑如春風,與楚佑從容對視,道:“我在越國時,曾和夏侯尊主有過幾麵之緣。”

“當年是越國人聲稱顧策開城門降敵,此案還是得從越國來查。”他手裏的那把折扇停了下來,反問楚佑道,“不是嗎?”

那白底折扇上所繪的那頭朱雀仰首張著尖喙似在長吟,又似在輕蔑地冷笑。

“……”楚佑眼角抽了一下,心裏隻覺楚翊真是卑鄙。

對於楚翊的問題,楚佑避而不答,以一種諄諄教誨的口吻道:“皇侄,你隻是在越國見過那位夏侯尊主,也不過幾麵之緣,俗話說,知人知麵不知心,誰也不知道這卷宗的真假。”

“總不至於任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楚佑的表情凝然不動,沒有一絲變化,語氣冷傲。

說話間,外麵的風變大了,吹得樹枝嘩嘩作響,紛亂的柳絮與花瓣隨風舞動,偶有幾片柳絮透過窗口飄進了屋。

楚翊隨手撣去飄在肩頭的一小簇柳絮,語調平和依舊:“父皇,夏侯卿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地從越國都城把卷宗送來。”

“當年的事真相到底如何,想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的話是對著皇帝說,但目光卻看向了另一側的楚佑,漆黑的瑞鳳眼中清平如水,眼尾的紅色淚痣鮮豔欲滴。

“在夏侯尊主的信函中,當年兩國之戰,七皇叔可是出力不少。”

他也沒說康王是如何“出力”,乍一聽,仿佛是在讚當年康王在台陵城也曾幫著守城。

“……”楚佑的俊臉繃得緊緊,一手的尾指輕輕地**了一下。

他用眼尾瞥著楚翊,冷冷地心想:真是睜眼說瞎話!若是百裏胤沒有騙他的話,那麽最近這段日子夏侯卿十有八九就在京城中。

而百裏胤也沒有理由在這件事上騙他,畢竟夏侯卿在哪裏關乎的是越國朝堂的權力之爭,與他大景無關緊要。

楚佑**的尾指又放鬆了下來,神情鎮定地對著皇帝道:“皇兄,夏侯卿此人心狠手辣,殺戮成性,不僅有屠人十族的暴行,更曾於奉天殿上當場擊殺禦史,令人發指。”

“此等凶名在外之人,臣弟以為此人之言不可信!”

“近來,越國聖人重病,越國內憂重重,夏侯卿陰險狡詐,定是他有意挑起我大景內亂,一來為他越國免除外患,二來也是想坐享漁翁之利。”

楚佑一番言辭說得義正言辭,慷慨激昂,令人完全挑不出錯處。

顧燕飛含著甜絲絲的蜜餞海棠,心道:他這麽能詭辯,沒去都察院當個禦史真是可惜了。

楚翊卻是低笑了一聲。

“內亂?”楚翊挑眉,笑容溫潤,一副不解的樣子,“為何七皇叔會覺得夏侯尊主是想挑撥我大景內亂?”

“還是說……”

“七皇叔已經知道夏侯尊主送來的那份卷宗裏寫的是什麽了?”

楚翊的眼中笑意更甚,話中之意卻犀利無比,就差直接質問,康王到底在心虛什麽!

“……”楚佑意識到自己失言,頰邊的肌肉一跳,臉上板得如寒鐵般。

屋內靜悄悄的,隻聽見皇帝慢慢地以茶蓋一下一下地在茶盅上隨意撥動著,細微的瓷器碰撞聲襯得周圍更顯得靜謐。

楚佑的臉色陰沉了幾分,狠狠地咬著後槽牙,沉聲道:“皇侄多想了,本王如何知道夏侯卿送來的卷宗裏寫了什麽,本王隻是不信越國人罷了。”

“皇侄在越國八年,越國人是如何奸詐,皇侄想來最清楚了吧?”

他刻意拔高的音調此時聽來尖銳而又刺耳,冷冷地看著楚翊:楚翊可以給自己挖坑,自己也一樣可以!

對於楚佑自以為反擊的挑釁,楚翊笑而不語,手裏的那把折扇又輕輕地扇動起來,帶著他一慣的優雅。

明明他溫文的笑容如春風化雨,可配上他的動作,卻莫名地透出一股難言的嘲諷。

楚佑的尾指不自禁地又抽了抽,胸中一陣翻滾,眼神陰冷。

另一邊的顧燕飛也在看楚翊,不過,她看的是楚翊拇指上戴的翡翠玉扳指。

玉扳指上刻著線條簡練的麒麟紋,溫潤的翡翠玉料襯得他的手指白皙細膩,玉竹般的手指愈發修長。

這玉扳指他戴著真是好看!顧燕飛在心裏頗為自得地讚道。

她就知道她選的這個翡翠玉料適合他,她雕得也好!

下回她再送他什麽呢?

顧燕飛正思忖著,忽然,她半垂的眉睫一顫,朝門簾的方向看去,下一瞬,門簾被人從外麵打起,一個中年內侍疾步匆匆地挑簾進來了,稟道:“皇上,大長公主殿下剛剛醒了。”

原本還想說什麽的楚佑也就閉上了嘴,關於夏侯卿與卷宗的話題就此終止。

皇帝率先起了身,楚翊、顧燕飛與楚佑也都隨皇帝去稍間看望鳳陽。

太醫院的兩個太醫也在裏麵,太醫令滔滔不絕地稟了一通,說他們剛剛又給鳳陽把過脈,鳳陽氣血不足,氣滯血瘀,陰陽皆虛雲雲。

太醫令說的那通話在楚佑聽來都是廢話,沒半個重點,楚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沒放心上,他一言不發,隻是目光晦暗不明地望著躺在榻上的鳳陽。

鳳陽雖然醒了過來,但依然很虛弱,勉強笑了笑,隻跟皇帝說了一句“勞皇上擔心了”,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沉睡的鳳陽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發青。

既然此行的目的達成,楚佑也沒在南書房待太久,沒一會兒,就借口“不打擾鳳陽休養”提出了告退。

楚翊親自送楚佑出了南書房。

跨出高高的門檻後,楚佑踩著漢白玉石階一步步往下,走到最後一階時,就聽楚翊不鹹不淡的聲音驀地自背後響起:“七皇叔真的打算回封地嗎?”

楚佑頓住了步伐,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楚翊的這個問題。

他寬闊的肩膀在上方屋簷投下的陰影中,略顯僵直。

而楚翊似乎也不在意楚佑回不回答,語調不輕不重地又道:“揚州埋葬了數萬人,陰魂不散,待七皇叔來日回了封地,可要記得請幾位道長好好做一下法事,為那些枉死之人超度,免得他們的魂魄遊**人間。”

楚佑置於體側的雙手不禁緊握成拳,這一次,忍不住回了頭。

立於門檻前的青年五官俊美,目如月皎清輝,唇畔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他仿佛隻是好心提醒,又仿佛意有所指。

怦怦!楚佑的心髒失控地狂跳了兩下,心裏有些發毛,眸色幽暗。

他望著屋簷下那個眉目如畫的青年,思緒不由地回到了九年前的揚州台陵城。

回到了銘刻在他記憶中的那一天。

滿城的喊殺聲不絕於耳,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氣,令人聞之欲嘔,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血流成河。

這是楚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屍山血海”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麽。

此刻想來,楚佑又感覺到那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又縈繞在他鼻端,看著楚翊的視線瞬間凝結。

楚翊淺淺一笑,優雅地拱了拱手,“七皇叔,我就送你到這裏了。”

話落之後,他毫不留戀地轉過了身,又跨過了高高的門檻,往回走去。

隻留下楚佑站在最後一階台階上,目送楚翊修長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門簾處。

直到他的貼身內侍喚了一聲“王爺”,楚佑才回過神來,又轉過頭,繼續往宮門的方向去走去,大步流星地向前邁著步伐。

楚佑一言不發,腦子裏想的是楚翊剛剛說的那番話,翻來覆去地細思著,咀嚼著。

他越想越心驚,越想越覺得楚翊方才的字字句句都是別有深意。

“轟隆隆!”

天空中驟然響起一個驚心動魄的春雷。

一道閃電驟然自天空劈下,有那麽一瞬,把周圍照得一片透亮,也在楚佑那俊朗冷硬的麵龐上投下了詭譎的陰影,襯得他的表情陰冷異常。

閃電帶來的亮光一閃即逝,周遭隨即又暗了下來,一片昏暗。

楚佑不禁又想到了九年前的台陵城,塵封已久的記憶浮現在他腦海中。

城破之時,黑壓壓的越軍如潮水般湧進城內,**。

城內的大景將士群龍無首,被敵軍的氣勢所壓,節節敗退,越軍進城燒殺劫掠,無惡不作。

無數的百姓也死在了這場戰役中,在如狼的越軍跟前,百姓們成了被獵殺的羔羊,隻能不斷地逃跑,哀嚎,求饒……

但他們依然免不了一死。

有的人被砍下了手臂、頭顱、小腿;有的人頭顱被砸得麵目全非,紅的白的黏在城牆上;有的人被一刀捅穿了身軀……

顧策的頭顱被敵軍割下,高高地懸於城牆之上。

自己在台陵城認識的那些人幾乎都死了……

又是一記震耳的春雷炸響在耳邊,也驚醒了楚佑。

楚佑又繼續往前走去,再沒有停留地徑直出了午門,上了馬。

當一人一馬疾馳而出的同時,地上發出滴答之聲,天空中淅淅瀝瀝地下起春雨來,雨勢越來越大。

路人紛紛奔走,沒一會兒,街道上已經看不到什麽行人了。

“嘩嘩嘩……”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形成一片密集的雨簾。

楚佑渾不在意,任由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與頭發,雨水沾在他的眼睫上,眼前模糊一片。

楚佑馬不停蹄地一路策馬奔馳,馬蹄踏過之處,濺起片片水花。

一炷香後,他就回到了康王府,王府的門房早就在翹首張望著,嘴裏喊著:“王爺回來了,王爺回來了!”

渾身濕透的楚佑充耳不聞,一眼就看到了一道自角門走出的倩影。

李雲嫆撐著油紙傘,站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含笑看著他。

大紅色的油紙傘映得她麵上似乎染了紅暈,麵如朝霞,小小的下巴柔和雋秀,勾勒出玉像般的清麗弧線。

隻這麽看著她,楚佑的心中就覺得一片柔軟、甜蜜。

這一刻,他的腦海裏浮現的是九年前,在揚州時,他和她的初遇。

那也是這麽一個淅淅瀝瀝的春日。

當時,她的手裏也是這般撐著一把傘,而他也是騎著馬,她被馬驚到,傘脫手而出,是他為她抓住了傘。

小時候的她好似一朵嬌嫩的水蓮,讓人看著就覺得憐惜。

“嫆兒。”楚佑朗然一笑,翻身下了馬,迎著瓢潑大雨快步朝她走去。

這一路騎馬過來,他身上早就濕透了,頭發、衣袍都濕漉漉的,幾縷碎發濕噠噠地黏在頰畔,顯得有些狼狽。

可他看著她的眸子出奇的明亮,灼灼生輝,仿佛他的眼裏隻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