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後,李雲嫆這邊送出的一個紅漆描金食盒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首輔夫人那裏。

食盒打開後,裏麵隻放著一小碟金燦燦的蛋糕。

別無其他。

“老爺,這是何意?”坐於羅漢**的蕭夫人已是年過半百,梳成圓髻的鬢發間夾著絲絲縷縷的銀絲。

她看著那碟陌生的點心,一手在降真香流珠串上輕輕摩挲著,微微蹙了蹙眉。

換了一身太師青常服的蕭首輔就坐在旁邊,仿若未聞般,垂眸盯著這碟點心良久良久,麵露沉思之色。

早在來皇陵前,他就與康王那邊約定,今日會由康王妃去試探一下鳳陽,看看鳳陽的狀態到底如何。

如果鳳陽的鳳體康健,康王妃就送一碟山藥棗泥糕過來。

如果鳳陽不妥,康王妃就送一碟別的點心過來。

蕭首輔的右手成拳,無意識地在旁邊的茶幾上輕輕叩動著。

眼前這碟點心意味著鳳陽病重,且時日無多。

外麵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夜幕降臨,山林中的夜晚尤為寂靜。

此刻,屋子裏除了他們夫婦倆,再沒有旁人,下人們早已經被屏退了。

“老爺,可有什麽不妥?”蕭夫人語氣謹慎地又問道。

她年歲不輕了,今天累了一整天,形容間難免就透出了幾分疲憊。

蕭首輔緩緩地搖了搖頭,拈須繼續看著食盒裏的那碟蛋糕,不知在想什麽,出了好半天的神。

角落裏的壺漏響起緩緩的滴水聲,輕輕地滴落在青銅麒麟紋的水缸中,襯得屋內尤為安靜。

又過了一會兒,蕭首輔才幽幽長歎一聲,渾濁的眼眸中因為疲憊布滿了一道道血絲,又道:“夫人,我隻是覺得事情太過順利了一些。”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們預想的發展了,沒有一絲偏差,實在是太順利了。

自大皇子從越國回來,他們還從來不曾這麽順利了,讓蕭首輔心中情不自禁地生起一絲不安,總想再把細節細細地推敲一遍。

“順利不好嗎?”蕭夫人直直地凝目看著蕭首輔,抬手揉了揉發酸的眉心。

雖然蕭首輔的語氣很平靜,但夫妻幾十年,她自然能聽出自家老爺語氣中隱藏的那絲不安。

此事事關重大,絕對不容有差。

蕭夫人眼角猛地跳了跳,深吸了兩口氣,快速地穩定住情緒。

夫妻倆不過寥寥數語,屋內的氣氛就變得凝重起來,連兩人的呼吸聲似乎都有些壓抑。

蕭首輔眉心擰成一團,先是點頭,片刻之後,又再次搖了搖頭,低聲說道:“要說順利,其實也不算順利……”

說著,蕭首輔突然從羅漢**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屋裏慢慢地來回走了幾趟,將最近這一個月發生的事在腦海中細細地思量了一遍。

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先是皇上一再阻攔我們進宮探望鳳陽大長公主,再後來,久不理朝政的鳳陽突然上朝為大皇子請封太子……”

“連竇子襄提出兩國聯姻,鳳陽也不曾露麵。”

除了上次為楚翊請封太子以及這次皇陵祭祀,鳳陽這段日子就不曾現身人前,甚至沒對兩國聯姻提出一點異議,甚至還由著皇帝讓大皇子親往越國,這實在不像是鳳陽素來的作風。

除非,鳳陽是有心無力了。

蕭夫人優雅地淺啜了一口茶水,目光閃了閃。

直到放下茶盅後,她方才道:“鳳陽大長公主的脾氣如太祖般,一向唯我獨尊,看來她怕是真的壽元將至了。老爺,你覺得呢?”

蕭首輔停下了腳步,讚同地點了點頭,燭火倒映在他眸中。

晚風自窗外吹來,燭火明明滅滅,襯得他的雙眸陰鷙而詭異。

他驀地轉身,迎著拂麵而來的晚風,仰首望向窗外夜空中的圓月,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眸變得更深沉。

他冷冷地輕哼了一聲:“當年先帝為了壓製鳳陽是煞費苦心,雖然還是棋差一招……不過這壽元之日,應當是不會錯的。”

“先帝臨終前還特意叮囑了康王……”

蕭首輔的話戛然而止,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

沒錯,這件事絕對不會有錯的。

蕭首輔收回了目光,轉而對上了蕭夫人的眼睛,唇角勾出一個篤定的笑容,接著道:“鳳陽的時間不多了,所以她才要在她大限之前,立下太子。”

“鳳陽急,皇上也急。他們比我們更著急,所以我們才能一步步地順水推舟……水到渠成。”

他的語氣越來越肯定,眸中迸射出銳利的光芒,野心勃勃。

蕭夫人釋然一笑,靠在了後方的大迎枕上。

蕭首輔臉上的表情漸轉輕鬆,又走回到羅漢**坐下,手掌在茶幾上輕輕地拍了兩下,感慨地歎道:“我終究還是老了,才會患得患失。”

青壯年的時候,他殺伐果敢,當斷則斷,才能讓他們蕭家又回到了如今這個顯赫的位置,有了與袁家並肩的地位。

而昨夜他輾轉難眠,反複斟酌,反複思量,一晚上幾乎沒怎麽睡著過。

蕭夫人作為枕邊人,自是知道自家老爺的不易。

她親自給蕭首輔添了茶水,還把茶盅送到了他手中,柔聲寬慰道:“老爺,你這是謀定而後斷,為了世家的將來,是該如此。”

“謹慎總是沒錯的。”

說句大不敬的,先帝當年就是太衝動了,為了先下手為強地拿下鳳陽,不曾與世家商議,就獨自籌謀了整件事,最後反而落了被鳳陽牽製的地步。

若是先帝二十一年前就把事情辦成了,他們又何須再冒一次險!

蕭首輔喝了兩口茶,定了定心神,就又把那個紅漆木食盒給蓋上了。

他心裏已經有了決斷:箭在弦上,也該放弦了。

“啪啪!”

蕭首輔不輕不重地擊掌兩下,蕭夫人就暫時避到了屏風後。

很快,通往外間的門簾被人從外麵打起,一個穿著青色素麵直裰的中年男子疾步走了進來。

他身形精幹,麵目平凡,步履間有種舉重若輕的力度。

“老爺。”中年男子恭敬地對著蕭首輔抱拳行禮。

窗外隱約傳來了陣陣蟲鳴聲。

蕭首輔輕一振袖,暗暗地咬了咬牙,心口發緊,麵上卻是做出一派雲淡風輕的從容,淡淡地吩咐道:“阿福,你立刻回京。”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塊麒麟形的青銅令牌,將之交給了那個名叫阿福的中年男子,眼神意味深長。

這小小的令牌此時就如山岩般沉重。

阿福雙手高舉,相當慎重地接過那塊青銅令牌,抬頭與前方的蕭首輔對視了一眼,眼眸如利劍般銳利,言辭簡潔地應道:“是,老爺。”

阿福收好那塊令牌,又躬身行了一禮,就轉身決然而去。

門簾被掀起又落下,蕭夫人自屏風後走出,屋內又隻剩下了夫婦倆。

望著那道晃動的門簾,蕭首輔的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更多的是決心。

蕭夫人慢慢地撚起手裏的流珠串,目光望著窗外夜空中那輪似有一絲陰霾的明月,感覺鼻端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腥味縈繞著。

“老爺,我瞧著今晚好像會下雨?”蕭夫人蹙起了眉心,神色極是疲累,抿住了差點溢出口的歎息聲。

一切就看明天了!

“放心吧。”蕭首輔優雅地拈須道,周身緊繃的線條明顯鬆馳了一些,唇邊又慢慢地浮起了一絲笑,“欽天監早就算過了,這三天都是好天氣!”

他的語氣中透著幾分熱切,幾分迫不及待。

窗外,一隻鳥雀振翅飛過,翅膀不經意間擦過了樹梢,樹枝輕輕在夜風中搖曳不已。

夜漸漸地深了,這一夜,偌大的行宮很平靜,但又很不平靜,山風強勁,聲聲不止地吹了整整一夜,很多人都徹夜未眠。

整個行宮燈火通明,燈一直亮到天明才熄滅,旭日在山嵐間冉冉升起,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正如欽天監算的那樣,今日是個陽光大好的好天氣!

天空才露出魚肚白,眾臣就在徐徐晨風中再次來到了皇陵,在禮部與鴻臚寺官員的指引下在隆恩門內外按著品級高低站定。

吉時一到,莊重的禮樂聲響起,明黃色的華蓋遠遠地搖曳而來。

一眾宗室重臣簇擁著皇帝踩著地上的紅地毯不疾不徐地走來,所有人都斂氣屏息。

皇帝在典儀官的指引下很快來到了隆恩殿外,再由司禮監內侍的服侍他盥洗了雙手,接著才進入正殿,徑直走到了香案前。

隆恩殿的香案上不僅供奉著太祖皇帝、先帝以及幾位皇後的牌位,也供奉著楚氏往上四代祖先的牌位——太祖登基後,就在文臣的建議下,追封了四代祖先為皇帝。

司香官跪下進香,皇帝接過香後,就在蒲團上跪下,恭敬地對著香案上的那些祖宗牌位,行三跪九拜禮。

如果是普通人的祭禮到這一步後,隻差燒紙錢了,可皇家的大祭禮則要複雜隆重得多。

接下來,還有三獻禮,並由讀祝官跪讀祝文。

每一次獻禮,皇帝都要對著祖宗牌位行三跪九拜禮。

皇帝要跪拜,外麵的室宗勳貴、文武百官自然也不能幹站著,他們同樣在禮部官員的指示下,一次次地下跪、叩拜,每一個人的動作都是一絲不苟,一點也不敢偷懶。

隆恩殿外的眾人可沒有蒲團可跪,隻能直接跪在冷硬粗糙的地麵上。

又一次叩首後,李雲嫆隻覺得膝蓋被地麵硌得生疼,頭上的七翟冠沉甸甸的,壓得她脖子幾乎快伸不直。

李雲嫆很快直起了上半身,目光再次朝隆恩殿內跪於皇帝後方的鳳陽望去。

鳳陽地位超然,連她的公主大妝也不同於普通的公主,也唯有她可以像親王一樣可以把五爪金龍的圖案穿在身上。

以金線繡成的五爪金龍在陽光與燭火中閃閃發亮。

這是一種無上的尊榮。

在場的女眷中也唯有她可以隨皇帝以及眾王爺們進正殿,其他公主、王妃、郡主們都隻能在外頭跪拜。

可是……

李雲嫆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句古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像鳳陽這樣的人本不該屬於這個時代。

李雲嫆的眼底閃過一抹濃烈的陰影,眸色深深,垂首去看下方影子的變化,以此推算著時間。

快了,就快了。

她在心裏暗暗地自語著,心跳怦怦加快,心如擂鼓。

前方傳來了典儀官洪亮的聲音:“送燎。”

隨著這兩個字落下,肅穆的禮樂聲再次響起,響徹整個皇陵。

緊接著,讀祝官奉著祝版,司帛官奉著製帛,依次從隆恩殿的正殿中門走出,送去燎爐焚燒。

“禮畢!”

這兩個字響起時,跪在殿外的人齊齊地鬆了半口氣。

大祭禮到這一步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來,他們還要穿過陵寢門到明樓前舉哀,還得接著跪拜,但好歹膝蓋可以先休息一會兒了。

好些官員在起身的同時,忍不住就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就在這時,前方隆恩殿內傳來一個典儀官的驚呼聲:“殿下!”

殿外的官員們無論是跪著的,還是已經站起身的,全都聞聲望了過去。

正殿內,鳳陽直挺挺地往前栽倒了過去,伴著一聲悶響……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旁邊的典儀官隻喊了出來,根本來不及扶住鳳陽,她已經歪斜地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她頭上那頂華貴的九翟冠也隨著她的倒地落在了地上。

李雲嫆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一眨不眨,瞳孔收縮成了冰寒的一點,雙手在袖中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鳳陽旁邊的那些宗室王親全都亂了,紛紛去查看倒地不起的鳳陽,七嘴八舌的聲音此起彼伏:

“皇姐暈過去了!”

“皇姑母,皇姑母……”

“姑祖母莫不是脫力了?快傳太醫!”

“……”

皇帝在大太監的攙扶下起了身,大驚失色地看著昏迷的鳳陽,臉色發白地高呼道:“快……快扶皇姑母起來!太醫呢?”

殿內亂成了一鍋粥,原本肅穆莊嚴的氣氛**然無存。

殿外的李雲嫆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還順手撣了撣自己的衣裙,勾唇笑了。

晨暉在她臉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映得她的笑容尤其璀璨,眼眸更是燦如驕陽。

她大步朝隆恩殿方向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