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楊製台落井又下石

上了丹輦,剛剛脫了大氅交給門口的小太監,傅恒便聽到殿裏傳來乾隆中氣十足的聲音:“春和麽,進來!”

“紮——”傅恒高聲答應著,小蘇拉早就將厚厚的門簾子挑了起來,跨過高高的門檻,在外殿擺著的三尺多高的鍍金自鳴鍾前略定了定神,這才輕籲口氣,邁步進了東暖閣,伏地叩頭道:“奴才傅恒,給主子請安!”

“起來吧,挨著延清坐著吧!”聽到乾隆吩咐,他這才抬頭起身,見乾隆麵無表情,盤膝坐在炕頭靠牆處,麵前炕桌上滿滿當當堆的都是奏折,朱砂筆硯俱全,一杯**擺在旁邊,冒著淡淡熱氣。劉統勳,於敏中,阿裏兗都在,俱坐在乾隆腳下杌子上,旁邊尚有一位身穿一品仙鶴補服,頭戴紅頂子的老者,鶴發蒼顏,頜下一縷雪白的胡子微微的翹著。此人有點胖,法令紋很深,臉上的肉有些下垂的樣子,上麵長著些褐色的土斑,給人一中日暮西山,老態龍鍾的感覺。

不過傅恒卻知道,當今官場上,還真的沒有一個人敢於小瞧這位老者,因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原陝甘總督,官拜東閣大學士的楊應琚。

楊應琚字佩之,雅號鬆門,漢軍正白旗人,雍正爺時由蔭生授戶部員外郎之職,正式踏入官場,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就從小小的員外郎爬到了封疆大吏,殿閣大學士的職位,官居一品,榮寵無限,是當今除尹繼善外,最富聖名的督撫。尤其是這次與明瑞爭奪雲貴總督之位再次勝出,風頭之勁,可謂一時無兩。

見傅恒看他,楊應琚皮笑肉不笑的衝傅恒拱手打了個招呼,便將視線轉到了別處。傅恒擔著心事,無暇理會他的無禮,挨著劉統勳坐了下去,仔細打量了一番乾隆,發現老爺子雖然麵無表情,眼睛卻微微上翹。他打小就跟著乾隆,自然明白這是乾隆有開心事時才有的表情,心裏不免略鬆了些,同時湧上一股疑惑:發生什麽事了?怎麽萬歲爺這麽高興呢?

不說傅恒的心事,乾隆看著傅恒坐下之後,便將視線轉向了窗外,透過玻璃窗看著遠處的飛簷碧瓦,出了好一陣子神,這才轉回臉來道:“劉藻這人,是先帝爺特恩取中的舉人,才華也算出眾,可惜沒有軍事經曆,這才導致……他本書生,軍行機宜本非所長,故朕不肯責備他所不能之事,這才降補其為湖北巡撫。”

“這是萬歲爺一片苦心,咱們做臣子的,自當感激涕零,鞠躬盡瘁。”楊應琚突然從屋子上跪下說道,接著抬頭目視乾隆又道:“隻是萬歲爺恐怕還不知道,參將何瓊詔逃跑時,劉藻也畏敵如虎,集結兵力七千餘人,本該圍殲而上,解何瓊詔之危,他卻從思茅匆匆撤回普洱,還敢上書,說什麽瘴癘難行,純粹是懼怕敵人,不敢進攻的托詞。而且臣還聽說,他調兵時,忽調忽撤,漫無成算,若小兒遊戲一般,慢誤軍機……”

“果有此事?”乾隆詫異的問道,“你是聽誰說的?”

乾隆的語氣十分嚴厲,楊應琚卻並不害怕,不慌不忙的說道:“老臣此次來京慢了幾天,就是等待雲南南邊的消息。實不敢瞞主上,自從有旨讓老臣署理雲貴總督之日起,老臣便派人去雲南調查消息,這些事,都是老臣派去的人報與老臣知曉的,”說著一頓,花白的胡子猛的一翹,激憤道:“不是老臣容不下劉藻,喪權辱國,致使孟艮,整欠,普洱失陷敵手,劉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隻一個降補,恐怕那些戰死的英魂不肯瞑目,還當嚴懲,以平天下臣民之心!”說罷以頭叩地,砰砰有聲!

“楊製台說的有理,還望主上三思!”於敏中也跪了下去。

欺人太甚!

傅恒見兩個大學士逼著乾隆重懲劉藻,頓時大怒,暫時將和珅與福康安的事情拋到了腦後,強自抑製心火,淡淡問道:“楊大人,於大人,我想請問一句,這裏離著雲南多遠?”都是人精,所以他並沒有等著兩人回答,如此問話,不過是希望引起眾人注意,見包括乾隆在內都看向自己,他便繼續說道:“大清堪輿圖記載,從京城至普洱,直線距離起碼四千五百裏。但路不是直的,就算走最短的路程,騎最好的馬,一個來回,起碼也得二十多天。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隻想說明一件事情,為何古人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說呢?就是因為發生戰爭的地方,往往離著君上太遠,消息的傳遞需要時間,而戰場又瞬息萬變,所以……劉藻的事情也是這個道理,他現在還在雲南,而咱們呢,離他千裏迢迢,就憑幾個屬下的一麵之詞,就定他的罪過,恐怕有些不妥吧?”

老狐狸!於敏芝暗罵一句,與楊應琚飛快對視一眼,心知被傅恒這麽一說,劉藻的命恐怕保住了,心有不甘,衝楊應琚微一眨眼,楊應琚心領神會,強辯道:“六爺,你的意思是我和於大人輕信於人,所言有虛麽?”

“有沒有心虛,你自己清楚,不心虛,解釋個屁?”不等傅恒說話,阿裏兗不屑的說道,臉上的傷疤一跳一跳,顯得別外猙獰。他是行伍出身,入軍機以來,雖也受些磨練,多些儒雅,一發起怒來,頓時忘了身份,髒話衝口而出。

“阿中堂,萬歲爺麵前,還請您自重一些,”就像阿裏兗看不慣漢人一般,漢人也看不慣阿裏兗,楊應琚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若按你的意思,那富察大人剛才為劉藻開脫,也是心虛不成?”

劉藻與傅恒的關係極好,這不是秘密。劉藻比傅恒大近二十歲,任職太常寺少卿之時,傅恒還僅僅是個小侍衛。不過傅恒身份不同,按理說兩個人應該並無多大交集才是,偏偏發生了一件事情,讓兩個年齡相差很多的人稱為了忘年之交。

那個時候傅恒還沒娶棠兒,當時的夫人是個名門閨秀,生嫡長子福隆安(福長安最大,卻為庶子)時,得了產後風,當時太醫院裏有個性格十分怪癖的醫生名叫閻落,醫術高明,傳言其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尤其擅長婦科疾病。隻是此人原本乃方外之人,因劉藻曾有恩於他,聞聽劉藻任職太常寺少卿,這才答應來做禦醫(太醫院乃是太常寺的下屬機構),平日裏除了給皇上以及後宮妃嬪看病外,一般人根本就請不動他。

傅恒無奈,求到了劉藻頭上,劉藻出麵,請出了閻落,果然救回了傅恒夫人一條性命,讓其多活了幾年。傅恒感其恩德,遂與其相交莫逆,直至如今官居首輔,依舊與其來往密切。劉藻也感激傅恒對其屢加照拂之恩,成為了富察集團的中堅力量。

現在楊應琚提起此事,雖然明裏是質問阿裏兗,實際上也不無譏諷傅恒之意,也是提醒乾隆,雖未必能夠改變乾隆心意,多加些料,總是好的。

乾隆一直沒有說話,冷冷的看著地上跪著的幾個紅頂子大臣,見阿裏兗梗著脖子還要再說,怒哼一聲,“夠了!”嚇的幾個人一縮脖子,這才又哼了一聲,深吸了口氣,從炕上起身下地,傅恒連忙幫他套上靴子。

水磨石地麵上緩緩的踱了幾步,正好走到劉統勳麵前,乾隆便問:“延清,此事你怎麽看?”

劉統勳嫉惡如仇,也很厭惡劉藻虛報冒功之舉。不過他知道現在是兩派爭執,本無意插嘴,見乾隆問到自己頭上,倒也不怕,直言道:“劉藻不查情由,虛報戰功,這事是查明了的,萬歲也是嚴厲飭的,務須多言。至於佩之說的,假若真有其事,果然處罰有些輕了些。不過,”他話鋒一轉道:“方才萬歲爺也說了,劉藻此人,行軍打仗的事,本就從無經曆過,出此差錯,咱們這些參讚軍機的大臣也脫不開幹係。但是,劉藻為政的才能不能抹煞,人品上也無問題,凡他所曆任之地,曆來妥當,年年卓異,官聲甚佳,算是個清官,好官。所以,以老臣看來,雖說功過不可兩免,還該綜合考慮為是——萬歲爺不是常說麽,清官要作養,不可作踐,出了點事情就整治,正好趁了一班齷齪官員的心。”

“說的好!”乾隆突然哈哈一笑,說道:“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功過不可相抵,擬旨——劉藻革職,留滇效力,以觀後效。這事先放下,不糾纏了。佩之,將你召進宮來,一來咱們君臣久未謀麵,朕也真是想你,二嘛,你這也算臨危受命,此次雲南,有些話得當麵跟你說清楚。不想這些話還沒說,便跟春和打起了擂台,你們都是一品大員,朕的左膀右臂,政見相左可以,不能因為小事傷了和氣。”

楊應琚見乾隆突然如沐春風一般,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心說反正這次也算狠狠打擊了富察一派,不肯再惹乾隆生氣,連忙伏地叩頭,“老臣知罪,老臣恭聽聖訓!”

“行了行了,咱們拉家常一般就好,不要搞的這麽嚴肅!”乾隆擺手道,坐回炕上,張著眼在炕桌上的奏折中抽出一份,打開看了一眼,笑道:“雲南的事先不說,先跟你們說一件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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