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安靜了。不再急著打斷別人的話發表自己的見解,聽她說,聽他說,然後笑笑,安慰或者點頭表示理解;出去轉,不再腳下生風,蹲下看路邊草叢裏盛開的兩朵喇叭花;膝蓋上攤開一本書,看看,停停,再看,間或望向窗外,看一朵雲由樹梢那裏移到對麵樓簷的頂端;守著一支曲並不開燈,任由夜色漫進窗把我淹沒……
家裏養在陰涼處一人高的綠蘿,總不好好長葉,像是一個鬱鬱寡歡的人。某一日挪至窗前,陽光照射的一麵,不幾日葉子有了精神且生出細密的小葉來,藤蔓也往上爬了一截。過些日子把花盆轉了半圈,稀落的一麵竟也昂揚向上了。現在,綠蘿異常旺盛,變了個人似的滿是精氣神。
和先生出去散步,街道熱鬧處色彩鮮豔造型獨特的香包,個個都有絲線的流蘇,遠看像彩雲織就的霞,近瞧個個模樣俊俏可愛,由不得就停下腳步歡喜著一排排看過去。端午節的氣息已經很濃了,香草的味道飄在空氣裏,浸過水的粽葉一遝一遝綠得惹眼。跟先生說起小時候邊在玉米田埂上看鳥(鳥吃玉米苗,每落下我就或者跑過去或者扔土坷垃驚飛它們)邊做香包的事,也說起我們端午節訂婚時帶著雙方家長用紅線拴的錢幣,舍不得摘下來,彼此笑著,仿佛昨日。
瞳兒放學回家,摸我的頭頂。這小子自從個子高過我就時常摸我的頭且以成熟男人自居。總是說:“作為一個成熟男人,我必須告訴你……”這個小成熟男人,告訴我的話題時時翻新,或者誇耀他的肱二頭肌比以前更結實,或者賣弄他如何如何帥氣,或者神侃八卦,或者考我一些比較難回答的問題來彰顯自己的高深。我這配角也被訓練出較高的演技來,總能讓小夥子空前膨脹的虛榮心得到些滿足,換來個皆大歡喜。
人小時候總是渴望長大的,長大了好有力量去降伏這個世界。
先生上班前服裝、發型都是一絲不苟的,皮鞋也擦得烏黑油亮,走路虎虎生風。下班進了家門就換了個人,賴床,賴沙發,插科打諢,跟兒子搶電腦,一路奔童稚去了。
人終於成熟了的時候,才發覺成熟是一副鎧甲,感受到被約束的苦,總想找個機會卸下來輕鬆輕鬆。一個人的成長,先是歡天喜地鑽進各種規範織成的套子裏褪盡質樸,明白過來後又想方設法從套子裏往外掙。進取,追逐,退讓。每個人到了最後,都不得不堅強,不得不退讓。堅強與退讓,是生存法則。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回到家,所有的麵具都收起來了,所有的堅強都擱置在門外了,放鬆到無所顧忌。瞳兒的偽成熟,先生的偽童稚,隻展示給家裏的女人看。他們會時不時給我添些亂,或一個鼻孔出氣擠對我,或彼此鬧矛盾,你不理我我不饒你,要我調節,或爭論的不可開交,我剛插話卻被他倆聯合攻擊,惹惱了我又一起窮盡辦法討好我……因此我總是很忙碌,忙碌著慣壞他們矯正他們心疼他們惱恨他們,卻也一直為此小小的幸福著。孩子愛人示我以原生態,是依賴,是信任,是親近,多少人間溫暖!
人、花一理。把自己置於暗處,怨懟責難,生命便會萎靡不振。主動走進陽光裏,與溫暖相依,心態好起來,身體健壯起來,不失為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很多的時候,我們需要給自己的生命留下一點空隙。生活的空間,須借清理挪減而留出;心靈的空間,須經思考開悟而擴展。
看書,寫字,去小樹林呼吸新鮮空氣,也擠進廣場舞的人群中隨著節奏舞。女孩子的時候,想成為長翅膀的天使。初嫁做人婦,想修煉成舞台上的伶人,委婉歌喉婀娜身姿,媚了愛人的眼與心。至今,喜氣著看孩兒樂,沉湎於一花一草,妥帖溫和如棉布般包裹生活。本就是素樸的女子,何必強己所難呢?把庸常日子過安寧過舒服,才好。
欲望減了又減,性子慢下來,安寧像一個過濾器一樣把平時浮泛在心海裏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過”掉了,心裏的水回到最初的純淨。波瀾不驚,淡定從容。我心素已閑。靜好才是歲月的精華。
翻找出從酒包裝盒裏拆下的紅的、金黃的綢布來,剪剪縫縫,想試著做幾個香包,編幾條花絲帶,佐證我的針線活手藝,開心,還有安寧。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如嬰兒臉上胎毛一樣毛茸茸的貪癡嗔,我攜帶了小半生,至這個羊年,褪得幹幹淨淨。
年前,悄沒聲的,我一個屋角接一個屋角拾掇衛生,各個房間的床單被套枕套枕巾一一換過清洗,湖藍底子粉色大牡丹花的歸了我,把我的臥室裝扮得閨房一般。年三十蒸包子,一口氣蒸了三小鍋,個個乖模樣。正月,穿紅格子布圍裙,廚房裏忙出忙進,邊聽音樂邊從電腦裏百度適合的菜譜,一筆一畫抄寫好,貼在電磁爐旁邊的廚壁上,照本宣科,做了幾個硬菜——蔥爆羊肉呀,大盤雞呀,水煮肉呀,紅燒茄子呀,洋蔥拌木耳呀,男人孩兒吃得有滋有味,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若再被褒獎幾句,又會樂顛顛水果削皮送上。
為做飯這事兒,與那懶人較了半輩子真兒。
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天天比誰把誰先趕進廚房,趕進洗衣間,像爭奪領空權、海洋權一樣鄭重其事,沒少幹過摔杯子砸碗之類傷害感情的事。現在做飯,樂在其中,覺著瓷盤瓷碗的造型、花色各種漂亮,覺著油鹽醬醋茶個個味無窮,剁肉下得去手,炒菜經得住火,洗盤子涮碗也不覺得矮了身子。
光陰荏苒,歲月像一個擅長雕琢的長者,把一個個人兒逐漸打磨成了溫潤慈祥的模樣了。
除夕晚餐,先生頻頻舉杯,連聲道辛苦,我微笑以還。問他,這一年打算做些什麽?他笑笑,說:“幹好工作,帶好兒子,多幹點家務當好幫手,讀書寫字鍛煉養好心身,夠宏偉的年度計劃吧!”看著他信誓旦旦的樣子,開心!遂幾盞酒入肚,竟醉了,手臂軟,眼蒙矓,瞳兒扶我到沙發躺下。瞳爸在身畔習字,不覺間已經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掐指算來,與先生相守已經二十多個春秋。時間比眼睛更能考驗人磨煉人,一年一年下來,學會了彼此退讓相互成全,雖不及年少時**,倒也相處得融融樂樂。
瞳爸癡迷書法。毛氈鋪桌,毛筆以待,墨硯守候,坐下來就會寫上一會兒,一天天過去,寫過的宣紙足有盈尺。素紙落墨,是他的喜歡。讀帖臨古當會兒,還做打油詩自娛:
“我寫我塗我自好,不贈不送不賣錢。靜夜假休怡性情,品茶吟詩會古賢。”
“寄情水墨清香間,無意書家名與冠。似見古賢徐疾意,星稀夜靜心爽安。”
“素宣無語雪落案,長鋒飽含語萬千。煙雲忽作驚龍蛇,黑白自現揮毫間。”
“讀詩賞詞賢為鑒,習字悟省月映簾。 遊走篆隸行草行(háng),曲直斜正心了然。”
習字的他,一改多年行政工作養成的嚴肅謹慎,不知不覺間回歸了童稚,時而隸書,時而行草,時而臨帖,時而自創,寫完幾張就會喚我去看,為一點小進步沾沾自喜,也會為幾個寫不來的字懊惱蹙眉。若我不聽召喚懶在**,他便會拎著自己的作品尋過來,左手做壁掛,右手逐字點著一一讀過去,憨態可掬。被他的認真感染,便老老實實當他的學生,也認真評判絕不姑息,一天天下來,他的字果真精進不少。
瞳爸邊習字邊讀書。唐詩一本,宋詞一本,元曲一本,被他一首一首品味,一句一句勾畫,一點一點思量,一字一字玩味書寫。每讀到好的詞句,必邀我一同欣賞。感慨年輕時沒好好讀書,很多東西都囫圇吞棗,一知半解。
我在廚房裏做飯,他讀寫到了一首好詩,就捧了書尋過來,一字一句念給我聽:“舞困榆錢自落,秋千外,綠水橋平。東風裏,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我遞過鏟子讓他炒菜去,他便一手掌著書,一手翻著菜,好玩極了。
我在陽台上澆花,他喊我,給我讀“黃鶯亂啼門外柳,雨細清明後。能消幾日春,又是相思瘦。梨花小窗人病久”。又念叨說越讀古人的詩作越覺得自己淺陋,竟不敢再寫下片言隻語了。
他折折疊疊,勾勾畫畫,一本薄書都翻成茅草了。看我追劇,就扔給我,說,好好讀讀,補補課吧。老夫子一般,念念有詞。有時候我與他說著這一首詩,半天沒有聲響,抬頭看,他已經在桌前悄無聲息地讀書寫字去了。
他如此寧靜從容,時時上進,我心甚慰。
有詩書馨香,有他為伴,有瞳兒頑劣,即使忙忙碌碌,頓頓餐餐,也不再計較、不再覺得煩累。進得了廚房,做得了羹湯,由著他的意願吧。洗得了襯衫,掃得了廳堂,也由著他的開心吧。多少年的俗務,多少次的摔打,依然能保持一份健康的愛好、向上的勁頭,已經很難得,算得上是塊打磨得溫潤透亮的好玉了,我還苛求他什麽呢。
黃昏明月,安靜相守,溫馨陪伴,漸漸變老,便都是人生的好時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