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春節期間,我在鄉村見證了一場鼓的律動。
在兩三裏地之外,順著風勢,遠遠的就聽見了鼓聲。走近村口,才看見兩麵巨大的牛皮鼓裏三圈外三圈圍了許多鄉親。
隆隆,隆隆隆,鼓聲像旋風,像雷聲,像點燃的鞭炮,像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亢奮、激越、壯闊、豪放,鼓愈捶愈烈,佐以缽兒,佐以鑼兒,在每個觀眾的心裏像掀起了一場風暴。那些個一直都木訥著的紅臉膛的莊稼漢子,一旦鼓槌握在手裏,便注入了精氣神似的,力量、眼神、體態都成了時時變換的曲線,整個人神采飛揚,用力呀用力,好像此生隻為了擂這一麵鼓而來,是掙脫了、衝破了、撞開了的那麽一股子勁。
年的熱乎勁兒,是鼓槌捶出來的吧。
鄉村,燈籠紅紅,彩旗獵獵。老大爺拄著拐杖聽鼓,老大娘牽著孫子擠進包圍圈看打鼓,年輕的父母脖子上駕著孩子圍著鼓,被城市的新潮浸染得洋氣的小夥子姑娘們圈著鼓。隆隆隆,隆隆隆,人們僵化了一個冬天的心突然就被鼓聲捶得節律而有力。
(二)
不由得就想起狗娃來。
小時候的狗娃和所有鄉村男孩一個樣,剃光頭發的腦袋,衣服要麽大的沒過了膝蓋,要麽短的一伸手肚臍眼都露在外麵,人卻很機靈。溝裏窪裏,他一天能跑上幾個來回。土崖上黑咕隆咚的地道敢鑽出鑽進,多高樹上的鳥窩,隻要他動了心思,準被掏了鳥蛋捉了鳥爸鳥媽。搗蛋的事他經常幹,東家西家大門寫上小夥伴父母的名字,小路上挖個坑窩並覆著茅草用來絆倒路人,院子裏沒成熟就被劈了的西瓜,都有狗娃一份。他也仗義,敢跟倚強淩弱的夥伴幹架,被打翻又爬起來,再打翻還爬起來衝上去。
在六七歲,厄運卻一下子降臨到了他的頭上。狗娃的母親做了一個紅肚兜,狗娃兄妹爭搶著戴,姐姐把紅肚兜搶到手時,便使勁地在空中舞動著,以避開兄弟姊妹們的糾纏。狗娃哪能輕易地讓姐姐搶走紅肚兜呢,於是便抱緊姐姐不放,姐姐揮舞著紅肚兜邊抽打狗娃邊推搡著,就在這時,肚兜圍脖處一對布帶子盤的紐扣恰巧擊中了狗娃的兩隻眼睛。從此,狗娃的世界變成了漆黑一片。
村裏的人心疼了好久,漸漸就適應了狗娃眼睛瞎了的樣子。
平日的玩伴,一串兒追著狗娃走,逗著狗娃玩。
“瞎狗娃,瞎狗娃!”起哄的,戲謔的,你一聲我一聲,喊不停。
狗娃心裏難受、委屈,摸索著用家裏的麻索搓成長長的麻繩,拴在一根結實的木棍上,做成了一個威猛無比的鞭子。
“——瞎狗娃!——瞎狗娃!”小夥伴們貓在路邊的土坎邊,一聲接一聲喊。
狗娃的鞭子就循著喊聲亂抽一氣,並大聲地叫罵著。孩子們風一樣散了,藏了,待狗娃停下來,又貓過去喊。狗娃的鞭子就又揮舞起來,夥伴們又一哄而散。
鞭子整日在村莊裏呼呼作響,像在發泄苦難,控訴壓抑,驅趕羞辱。狗娃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了。
狗娃日漸一日地變成了孩子們戲謔和逗樂的對象,上學的時候用土疙瘩襲擊逗嬉狗娃,下學經過時又喊著“瞎狗娃、瞎狗娃”與他做迷藏。狗娃也便終日抱著鞭子守在他們上學下學的路上,成了活路障。
可誰能想到失明的狗娃卻是個打鼓的天才。
狗娃對鼓聲似乎有著天生的敏感。臘月裏,他循著鼓聲來到了人群外圍,天天坐在大鼓旁邊聽。鼓手換了一撥又一撥,誰也沒有想起讓狗娃擂上一槌。
有一天,大人孩子終於打累了,鼓聲停歇的間隙,狗娃才有機會摸到鼓槌。也真是奇怪,鼓槌一到狗娃手裏,竟神靈附體了一般,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似野馬,由遠而近;像驚雷,刹那炸裂;如山巒,連綿起伏;是春汛,款款而來……狗娃打鼓不是鼓槌在鼓麵上砸,而是在鼓麵上滾動。“十二蛻皮”的鼓點,裹著風雪,伴著陽光,飄飄灑灑,亮亮堂堂,一會兒鋪天蓋地、一會兒疏朗激越,或密不透風,或寬可走馬。所有的傳統鼓點被狗娃一擂,或繼承,或創新,或發泄,或任性,都有了不一樣的魅力和感染。
狗娃打得興起,隆隆隆,隆隆隆,鼓聲震天,整個村莊就像**在春風裏一樣。村子裏的人們驚呆了,圍著狗娃,看著狗娃,驚奇著狗娃,誇讚著狗娃。正月裏走親串戶的人多,不幾天,狗娃便就有了名氣。
村子裏高望重的老劉伯說,狗娃,鼓神嘛!
同齡人喜歡狗娃了,——狗娃哥,狗娃哥!親切地喊著。
小屁孩們崇拜狗娃了,——狗娃爸,狗娃爸!恭敬地叫著!
小不點兒們不討厭狗娃了,——狗娃爺,狗娃爺!奶聲奶氣地叫著。
打鼓的狗娃,從未有過的神氣,人們也忘記了他還是個瞎子。
村裏唯一的大鼓很快就被抬到了狗娃家門前,鄉親們你給狗娃帶兩個饃,他給狗娃端一大碗自己釀的黃酒,狗娃把饃泡在酒裏吃,吃完,用手背一抹嘴,鼓聲就又起來了。
狗娃笑著打,跳著打,繞著鼓轉圈打。鄉親們嘖嘖感歎,便有人為狗娃擦汗,有人為狗娃捧茶。喝一杯熱茶,狗娃的鼓聲能響一整天。
狗娃家門前自然就成了社火點,化妝呀,敬神呀,社火隊出發呀,都在狗娃的鼓旁邊。喜歡熱鬧的一堆人,鳳冠霞帔打扮了狗娃,一輛架子車拉著牛皮鼓和狗娃,各家各戶轉,大街道裏轉,狗娃看不見自己的怪異模樣,可大家笑他就喜歡,站在架子車上,一雙鼓槌舞得出神入化,黑臉膛被汗水衝出一道印來,實在討喜得緊。
看狗娃鼓去。看狗娃鼓去!人們吆喝著,湧動著。
狗娃便不知不覺地成為村子社火隊裏的重要角色。上街道,狗娃坐在最前麵的那輛車上;去縣城,狗娃站在最高的架上。他像個將軍,指揮著他的隊伍,奏響著他的凱歌。鼓聲震天地響著,狗娃也興奮著、威風著。
每年春節,便成了狗娃快樂、幸福的時光。
可年總是要過完的。當鼓聲停下來的時候,狗娃就又矮成了貓在村子角落裏的一根蒿草。
平日裏瞎了眼睛的狗娃,生活無人照顧,往往是饑一頓、飽一頓,風一年、雪一年。
有一次,狗娃去窪邊撿柴火,一根拐杖原也認得路的,可村裏前些日子坑複舊莊基,那條狗娃走熟的路被斬斷了,大家夥又忘記了告訴狗娃,狗娃便從壕溝裏翻了下去。
年關將近時,在**躺了一個多月的狗娃歿了。沒有狗娃的春節,鼓聲稀疏、單調、乏味,村子裏顯得異常冷清。
……
(三)
“會打狗娃鼓嗎?”我問村子裏的一位年輕的鼓手。
“狗娃鼓?噢,老人們講過,可我們沒見過,更別說會打了。那是神的鼓點,絕版囉!”
鄉村裏,鼓聲還在繼續,人們的歡樂也在繼續,春節仍在繼續。
回望田野,麥苗已經開始返青,春的氣息已經很濃了。
我走在整齊漂亮的鄉村裏,穿行在青磚青瓦的小康屋之間,卻覺得有另一種氣息已經與我們漸行漸遠。
我像是丟失了什麽東西一般,有些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