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見他倆,是六月。

安定街上的國槐很有些年頭了,根深葉茂,空中的樹枝幾乎對接到一起,炎熱時節在樹下或駐足或行走,人啊,車啊,都涼爽愜意。槐樹上結滿槐米,新綠襯蒼綠,分外好看。槐米是國槐的花朵,淺淺綠色,米粒樣碎小,一簇簇藏在槐葉叢中,淡淡散香。

那一天陽光飽滿明亮,穿越槐葉摩挲過槐米濺到地麵上,隨葉縫造型,灑在地麵、人的身上,像湘繡,朵是朵,葉是葉,又渾然一體。

輪椅上的她,頭發挽成一個圓髻,用發卡扣著,整齊滑亮。她臉色紅潤,白胖的手不時揮舞兩下。她衝行人笑,笑得無遮無攔,純真如初。

輪椅前有一張特製“飯桌”,上麵擺著一小碗米飯。他喂她,一小勺一小勺,喂幾口飯又遞給她水喝。不知怎麽她就生氣了,一把推翻碗,米飯撒了一地。他左手拉著她的手,右手一下一下拍她,“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以後還敢撒飯不?”她衝他嘿嘿笑,使勁往回抽手,像個淘氣的孩子。看得出故意出錯的事她常常幹。

他是她已中年的兒子,她是他癱了傻了的媽。他推著她曬太陽遛街道已經十多年。

熟悉他的人說,他天天給母親洗臉梳頭做飯喂飯,飯食總離不了雞蛋水果蔬菜。她的被單衣服被他洗得幹幹淨淨,十多年身上沒有生一個褥瘡。她鬧他就推她出來玩,養孩子一樣慣著她。她被慣出壞毛病來了,他上班的時候她安安靜靜的,他在家時她就鬧,故意尿褲子,故意把身邊夠得著的東西撒得滿地。說他想盡辦法巴結妻,在單位也謹小慎微,最後歎一句——為了媽不遭罪,半輩子矮著身子活人呢!

槐米一星半點地從槐樹上落下來,有一朵恰好落在她手邊,她捉槐米,捉到了就嗬嗬嗬笑。他用手撣去落在母親身上的槐米,也笑,笑得溫和滿足。

這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兒子對母親的養育。

(二)

馬甲最初在男人身上。

昨夜下了一夜大雨,清晨,雨霧在車窗外環繞,微涼。他要脫下馬甲給身邊坐著的妻,她不允。他退出的一隻胳膊在她的勸說下又伸回到馬甲之中。一讓一勸,自然天成,是日子裏樸素本真的樣子。

他倆是一對喜歡攝影的夫妻,我們同坐一輛車去參加全縣組織的新農村采風活動。車子裏的人隨意說著話,他的攝影作品在車內傳遞,引來嘖嘖讚歎。他們夫妻倆為人和善,談起攝影,有說不完的話題。就攝影而言,夫是妻長期的指導老師。

去年冬天滑雪場裏,我看見他倆長時間趴在雪地裏,抓拍雪地上舞著紅紗巾騰空的女孩子。說起那件事,她告訴我攝影是個苦差事,得起早,得跑好遠的路,又說拍到好照片就很開心,覺得值。

人要在生命裏生出一種癡,也是不易。

那天中午豔陽高照,下午我們突遇驟雨襲擊。返回時車外雨點如注,她在他身旁,安安地坐著。現在,唯一的馬甲穿在她身上了,護著前心貼著後心。

塵世裏有一對人,名叫夫妻。素日裏相互挑剔是常有的,並不見得恩愛有加,卻,一旦你有難,我就擋在你身前。隻要你無恙,我才心安。

夫妻是塵世裏修來的親人,那一種親近,是你活在我的命裏,而我,長進了你的血肉中。

(三)

大姐住院,我去病房時正打著點滴。大姐是二十床,二十一床是一位大娘。

我陪姐姐閑聊,外甥在床畔剝核桃瓤,一瓣又一瓣,全給我吃。小時候長在身邊的孩子,就是親。

大娘剛輸完液,起來就收拾床鋪,因為輸液鼓針的緣故,右手腫得團都團不住,手背上還存著粘針眼的貼子。

她的床單上有血跡,很明顯是輸液鼓針導致的。

隻見她左手伸入床單下托起血跡那一塊,右手端一杯水灑了一些,放水杯,取香皂,在汙跡處揉搓。我們提醒她醫院裏的床單不是很幹淨,用衛生紙墊墊就好了,手上有針眼,小心染上什麽病。大娘不聽勸,繼續揉搓衝洗,回說沒事,床單弄這樣髒見不得人的。她一點一點洗淨,擰幹,下麵墊上衛生紙吸水,這才坐下來。

老人家的滿頭白發梳理得紋絲不亂,穿暗紫金絲絨棉襖,黑褲子,衣服整潔,穿戴整齊。最是那一雙眼睛,清澈如初。竟看不出有半點病人的頹唐。看得出勤快幹練是她一生的習慣。

問她的年齡,她說:“八十一歲了。”我們誇她人精幹眼睛明亮,她回說身體總出這樣那樣的毛病,把娃兒們害苦了。不知何時進來陪在她身邊整理東西的她的五十歲左右的兒子說:“不能這麽說,小時候我們害你更多呢,現在,你能動能說的,算不得害我們啊。”

子孝母慈,猶如陽光,照亮了整個病房。

(四)

遇見她倆,在小樹林,是春天。彼時,小樹林裏花朵無數,丁香的香跟著人滿林子跑。我在小樹林的小徑上漫步,沾沾花惹惹草逗逗蝴蝶,春天總是讓人忘記了年齡。

橘黃色的條椅上,坐著兩位大娘,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白發絲從矮瘦大娘的帽邊突圍出來,亮得耀眼。胖大娘沒有戴帽子,頭發也猶如霜染。她倆坐在椅子上說快板呢,竹板聲聲響,詞句亦鏗鏘響亮。我停下行走的腳步,聆聽,大娘們卻停了竹板,羞澀地抿嘴笑,再不出聲。她倆衣著樸素,鄉音未改。

我讚她們竹板打得好,記性好,說詞好,聲音響亮好聽,完全可以上舞台表演。大娘還我以慈祥笑意,說已經表演過了,台下黑壓壓一大片人,嚇得腿都發抖呢,根本沒敢看台下人,隻一路說過去,出了一頭汗,沒想到剛說完就聽得底下巴掌拍得像打雷一樣。說話間又低下頭,聲音越低,神態裏滿是羞澀。胖大娘補充說:“我倆搭檔,她右我左,那天表演,她手抖得不行,我踩了她一腳才安定下來。”瘦大娘拽胖大娘的袖子,不讓她說下去。“一輩子沒上過舞台,老了老了,還顯擺一回。電視台都錄像了!”她倆的驕傲藏都藏不住,眉目間卻羞澀不減。

“你們說的那麽好,我也要錄。”我邊說邊擺弄手機。她倆瞬間嚴肅起來,腰板挺得筆直,竹板打得鏗鏘,聲音高昂熱烈,害羞還藏在眉間。我認真錄像,一眼一眼看她倆,舍不得錯開眼睛。

純淨與羞澀陪伴一個人走到老,是多麽美好又不可思議的事情。

哦,差點忘了告訴你,瘦大娘六十八歲,胖大娘七十二歲。

(五)

人這一輩子,孩童時清純明淨,長大後在名利欲望裏打滾,難免沾染些私利狹隘的柴草。生命往衰老處走的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佛性回歸,慈祥駐足,竟又純淨可愛如稚子。

一個人活到很老,又老的慈眉善目愛意縈懷,也是極溫馨浪漫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