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白家村的那個清晨,是初夏,有薄薄的霧籠在天地間。霧中的白家村,山隱水藏,卻又輪廓分明,成了一幅水墨丹青,又像是一個謎,一個曼妙的夢。

白家村,在綠樹深處,在清泉深處,在謎一樣的古人類深處。我們懷著好奇的心情,欣然靠近,再靠近它,想一點一點掀開迷霧,把美麗的白家看個真切。

一、樹之幸

出了縣城,車子沿著新修的北大路一直向東行進,沿途村莊零落,田疇交錯,山巒連綿。盡管已是草木蔥蘢的季節了,可貼著山根前行,映入眼簾的北山還是褐黃一片、光禿一片。

半個多小時後,四周的山上突然全部綠了起來,我們被綠樹、被青山一下子包圍起來。同行的老三說,前麵就是白家村了。

一進入白家村,一排高大的楸樹站在田埂邊上,高擎著一樹繁華列隊歡迎我們。

這是我多年來遇見過的最為高大、排列的最為整齊,也是集中在一處數量最多的一排楸樹!大約有二十棵吧,它們像士兵,昂著頭,挺著胸,一身盛裝,一股英氣,使我驚訝不已。

我們也正好趕上了楸樹開花的時節。楸樹的花跟桐花的模樣色彩都有點像,隻是楸樹花因為有綠葉相襯,顯得更清幽,更精致、嫵媚一些。每一朵花的小鈴鐺都朝著天空,像星星,像波粼,新鮮可愛。稍遠一點的,在霧中,身姿綽約,如縹緲的輕紗,又如淡紫色囈語。桃杏花、梨花清秀過了,油菜花浩**過了,田野隻剩下一種顏色——綠色,淺綠,鵝黃綠,翠綠。麥苗正出穗灌漿,田野安寧。這個時候,楸樹的花兒把整個鄉村暈染得楚楚動人,餘韻嫋嫋,風情無限。

楸樹是白家村獨特的風景。沿著村莊內窄窄的水泥道路行走,會看到這家的門前一片,那家的屋後數株。東邊道路被楸樹掩映著,西邊土丘被楸樹簇擁著。有的碗口般粗,有的能抱個滿懷,還有從大樹根部分蘖出來的一簇簇、一叢叢,擠在路邊、擁在埂上。

我們在山路上行走,楸樹一路陪伴著。我們在農戶門前休息,楸樹靜靜地守候著。一位九十歲的老人,支著小板凳坐在楸樹下吹風。他指著村口那一排高挺的楸樹說,容易成活得很!當初從山上刨出來的樹苗隻有半人高、手指頭般粗,四五十年天氣,長得抱不住了。像是在述說著昨日的事情,更像嘮叨著孩子們的故事,平靜而簡單。

白家的楸樹基本上是圍繞屋舍、道路生長的。再遠一點的溝壑間、山巒上卻都是遍野的洋槐樹。白大伯告訴我們,山上密密層層的洋槐樹大多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工栽植的。八十年代包產到戶之後被村民砍伐過一次,整條溝都被洗劫一空了。九十年代又開始封山育林,被砍伐的樹,因為根尚在,便不斷蘖生,林子又長起來,加上退耕還林又栽植了些,整座山就全綠了。

八十年代為什麽沒有砍伐村口的那排楸樹呢?我不由得追問。

老伯想了想,慢悠悠地說:不舍得啊!

他說,楸樹生長慢,木頭硬、不易蟲蛀,過去是人們打造家具的好木料,所以家家戶戶在莊前屋後種植的多。包產到戶時,大家把鋸子、砍斧都拉到了那排楸樹旁邊,準備砍伐後分給各戶。可幾位社員和老隊長圍著這排楸樹轉了幾圈後,感到遭罪,覺得不舍,遂放了工,不再提砍伐的事了,楸樹便保留了下來。

這些楸樹不僅要很好地保護,以後還要大量栽植,讓它成為白家的特色風景。同行的小魯自信滿滿地說。他是剛參加工作不久在白家駐村的大學生。

楸樹在微風中搖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在微笑、在點讚吧。薄霧穿繞在楸樹的花與葉間,楸樹越發姿態曼妙,霧裏賞花,令人心旌神搖。

我突想,再過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在初夏、在那淡紫色的花兒開放的時節,白家,又會是怎樣的一番迷人景象呢?

二、水之訴

進入村子深處,水聲潺潺。路邊的小水渠裏,流水淙淙。

霧,似有形,又無形,朦朦朧朧的縹緲於水的身畔。

在牛角溝口新開的魚塘裏,水麵如鏡,柳樹對鏡梳妝,顧影自賞,婀娜的身姿便留在水中了。雲朵飛鳥,也在水裏映著呢。白鵝在水邊走,看見水中也有兩隻鵝,嘎嘎嘎,嘎嘎嘎,衝著水麵說著話。風輕輕地吹過來,水麵皺了,波紋一層一層漾開去,柳態鵝影,彎曲了,碎了。

村莊裏的青磚屋舍、精巧園林、古意亭榭、蜿蜒小徑,因這畦水、這方塘,添了靈氣,多了俊俏。莊稼、樹木也長得旺相喜人,像女人家補足了水分的臉蛋,是吹彈即破的水嫩。

這麽清澈、豐沛的水,源頭在哪呢?

白老伯笑笑說,我帶你們去看看吧。

我們沿著溝底,逆流而上。溝裏的槐花尚在開放,花香撲麵,綠葉拂肩。有小野花在腳跟前,撓人的癢癢。我們在水渠邊地埂上,水在溝底,亮晶晶的,娟秀、輕緩、清脆。

約莫走了一半的路程,半山腰裏懸著一處石崖,水從石縫裏溢流出來,滴瀝成一幕雨簾,淅淅瀝瀝地掛落下來。下麵的石坎上聚集成清冽的一汪,沿著岩石繼續掛落,又變出一簾雨幕,像是傳說中的水簾洞。

老伯說,村子裏的人們前些年就是在這裏取水做飯的。石縫裏流出的水冬天的時候冒著熱氣,直接喝了,一點都不覺得冰冷。夏天涼爽香甜,喝上一瓢挺舒服,是不會鬧肚子的。這些年各家各戶雖然通上了自來水,可勤快的人家還是喜歡來這裏挑水。

我們驚喜不已,爬到石崖底下,掬一捧水品嚐,好清冽甘甜的泉水啊。

看見泉水,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孩提時,我經常在泉邊瘋跑,有一次意外扭傷了腳腕,紅腫的厲害,母親背著我看了醫生,服了藥,又用熱水反複敷過了,可好多天還是不見好轉。母親便又扶著我來到溝裏的“泛水泉”邊,先繞一圈,用手將孩子們踩在圍堵水源的土埂上的腳印一一掩埋,把溢水的豁口進行了修複。隨後便拉著我跪在泉邊,焚香、化表(燒黃色的紙)、磕頭,並禱告說著,孩子們不懂事,踩著您了,我回去收拾他們,請您饒恕他們之類的話。在母親的心目中,泉,是神靈的恩賜,生命的源頭。每眼泉裏因為有一條小青龍駐守,才得以湧流不斷,清冽甘甜,滋養鄉鄰。母親認為崴了腳腕,是因為我們踏了泉水,踩著小青龍的緣故。長大後我才明白,母親那一代人是多麽的敬畏自然,嗬護生存,愛護鄉親共同的水源!

我把小時候的故事講給大家聽。同行的大伯說,我們白家也有這樣的說法,傳說有小青龍守護的泉還在溝裏邊呢,那才是這條溝裏最初的、真正的源頭!

我們遂繼續前行,一路向北摸索。途中遇到溪流曲繞,大家便都小心地跨了過去。

穿過了一處蘆葦**,二十多分鍾之後,終於來到了溝的最盡頭。在山根下,我們仔細端詳才發現了草叢下麵的涓涓清泉。原來溪水源頭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充盈和寬闊,她僅僅是細細水脈、纖纖弱流而已。她安靜、清澈得有些神聖,讓人不忍說話,不敢挪動腳步。

我想,可能正是這樣一汪弱小的涓流,默默地滋潤著這裏,山才這樣挺拔,樹才這樣繁茂,人才這樣柔善吧。也許正是這樣一汪弱小的涓流,一路不回頭,接納其他的支流旁係,攜手、融入、前行,不避阻礙,不曾停歇,也才越走越寬闊,越走越深遠吧!

水霧撲麵而來,潤濕了我的情懷。

三、人之謎

牛角溝溝口處有塊石碑,石碑上刻有“牛角溝遺址”“全國文物保護區”字樣。這裏便是“涇川少女”的發現地。

我們蹲下身子閱讀碑文,曆史的深邃感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傾聽一個真實的故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 兩萬多人在白家村東莊社牛角溝一帶進行植樹造林大會戰。兩萬多人的雙腳,足以踩平白家村所有的道路,兩萬多人的頭鋤頭,足以把白家村的山山溝溝挖個底朝天。

一位叫劉玉林的青年,是千千萬萬個參與大會戰的人中的一位有心的大學生。劉玉林應該是低著腦袋走路的吧。他一低頭,竟揭開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那是1974年“五一”前後,一天下午收工後,劉玉林在牛角溝新植的林帶裏一個土堆上發現了一個類似石頭的薄片,他拿起來看了看覺得像化石,隨後又在土堆中找到了另外的一些碎片。他簡單地拚湊了一下,覺得很像人類頭蓋骨。他將這些碎片粘合在一起,從此便開始搜集和查閱資料,進行初步研究。十年之後,劉玉林取得了一定認知,才將頭蓋骨送到北京。北京的賈老賈蘭坡教授吩咐有關人員進行研究。

後來經中國科學院鑒定,劉玉林在涇川縣涇明鄉牛角溝——舊石器遺址中發現的頭骨化石,屬舊石器時代晚期智人階段的化石,蒙古人種,約二十歲,女性,是涇河流域發現的最早的人類化石,被中國科學院命名為“涇川人”,比北京“山頂洞人”的出現還要早,證明在五萬年前涇川境內就有人類繁衍生息。

我站在發掘“涇川少女”的洞窟前麵,不由得想,科學也許能夠揭示涇川少女的生物學特征,但卻永遠不會講述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和她的故事。她到底是一位怎樣的女子呢?五萬年前的她,應該是部落中的一員吧。二十歲的她,應該很漂亮,炯炯野性的眼神,迷人率性的微笑,修長健美的雙腿,還有野花圍紮的裙擺。她也應該是站在山上,也是在這樣的初夏早晨,在幽幽清香的高大的楸樹之下……

這樣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又是怎樣消逝的呢?是生存所迫,追趕一隻野兔,迷失在溝中河畔,從此再也沒有回得了家?或是因家族陋規與所愛的男子出走,在山裏饑寒病痛而去?愛她的男子將她埋葬在樹下溪邊……

我遠望牛角溝深處,霧氣還在蒸騰,山在隱約之中,樹影幢幢,水流寂寂,美是美的很,卻靠不近、撥不散。

走在有古人類生存足跡的白家村,我莫名的興奮與惆悵,亦小心翼翼,擔心會驚擾了一個沉睡已久的夢。

四、情之切

白家村的村民分兩塊居住,一塊居住在山腳下,被叫作川裏人;另一塊居住在以北的坪地——白家塬上,被叫作塬上人。川裏和塬上相距四五裏路程。

小魯是大學生村官,他在白家已經駐紮了三年,每天在川裏和塬上跑,哪戶的莊籍向陽,誰家的地裏今年種了什麽莊稼、果樹掛果了沒有,都清楚得很。小魯也是我們函授班的學員。半年前,他就給我發建設白家新農村的各種資料,發白家的山水圖片。他不止一次說,老師,到涇明鄉白家美麗鄉村走一走吧,來探秘曆史蹤跡、品味山水畫卷、體驗鄉土風情。我很欣賞他的這份執著與敬業。

小魯很高興為我們當向導。途中,他如數家珍介紹著村裏的遺跡、發展和藍圖。我能感受到他和他的同伴是深深地愛著白家的。

我們穿行在白家塬上的阡陌之間,農家院落安靜地坐落在綠樹之中。俯視川裏,簸箕形的山脈橫臥在涇河岸邊,安詳而又適意。目光所及,樹木鬱鬱蔥蔥,生機勃勃。我的心裏充盈著一種感動。

我們在高大的樹木下休息,田間、路畔的村民都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鋤草的大嬸一再邀請我們進家裏坐坐、喝口水去。他們的微笑、真誠、善意,像白家溝裏的清流一樣潔淨、溫軟。在白家,我感受到了最質樸的情感,觸碰到了愛的源頭,我的胸間流動著一股暖意。

在山路上,我們遇到了幾個規劃測量道路的人員。一位建設者說,這條從川裏通往塬上的道路今年就可以硬化,孩子們上學、村民們上街就更方便了。通往泉水源頭的那條小路年底前也就鋪通了,會有更多的人來白家觀光的,白家人的日子會一天天地好起來的。他還說,他們已經在白家幹了三年了,看著村莊一天天在變化,覺得欣慰,每天不來走走、看看,挺心慌的。

我想,有人深深地愛著白家,有人不為白家建設做點事就覺得心慌,應該是白家的福分吧!白家也許真是因了這幽思、這溫厚、這深情,才在很多人的心裏紮下根來的吧。

霧漸漸散了。白家,川平山青,雲白天藍,一派安寧祥和的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