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與友去河堤散步,河水邊一大片柳樹林,密密的,樹不大,卻頗有氣象。感歎那一片林子好,隻是奇怪那是一片濕地,人是怎樣在那裏栽植柳樹的。朋友說是飛來的柳絮落地生根長出來的。柳絮何其輕?落地生根,便是一片密林,真是奇妙啊。

家裏各種花兒的生長也讓我驚訝。

“綠寶石”嚴重缺水,葉片都耷拉下來了。一盆水澆了個濕透,也不過半個時辰,莖稈綠了,葉子挺了。竟像是血液在人的脈管裏流動一樣迅速,看得我瞠目結舌。

蟹爪蓮繁衍的方式也很神奇。隻要把一枚葉瓣插入泥土裏,它就活了。葉瓣長著長著,自頂端嘴唇一樣微微分開,於“唇”瓣處吐出葉芽、花蒂,瘦弱弱的,過些時日,葉芽長大,花苞盛開。新葉片又生葉芽花苞,散射狀成長,一年時間就長得滿盆滿缽。

喇叭花苗身子骨軟,卻情商高,生出的藤蔓簡直是長了眼睛的,使勁朝著可以依靠的方向延伸,突然就纏在我立在花盆裏的鐵絲杆子上了,纏繞攀爬,靈活而有韌勁。鐵絲不夠用時,她的藤蔓又伸向窗外的防盜護欄——我就是要長高,攀爬是我成長的一種方式,在高處開花,是我生命的意義所在。四兩撥千斤,多麽聰慧呀。

同一盆滿天星各個花枝上的花苞竟在同一天開了,像是聽到了某種召喚。

紅掌的花苞,蜷縮了很長很長時間,某一日突然發了狠勁,從葉片的叢林裏異軍突起,在最高處盛開,鮮豔如旗。

與一盆盆花草朝夕相處,時日久了,漸漸覺察出草木的靈性,心裏多了敬重。

草木也是有脾氣的。

瑤池溝的迎春枝真是繁茂啊,“之”字形上山小道旁的一麵土崖,被迎春的枝條全部覆蓋。春天剛冒個頭,紛披的花枝上就全是迎春花,很壯觀。我秋季登山,掐了幾枝帶回家,花了好長時間,水養出根係來,待根係旺盛時再植入花盆,沃土以伴,花枝卻一天賽一天不精神,落了葉,枝條也漸漸撤了水分。磨過三兩月,山上的迎春陸續開放之時,它氣絕身亡了。

農家小院裏的芍藥開得恣肆縱情,今年初春回老家,鄰居分了少許花根送我,我回家即植入碩大的花盆,殷勤照看。許是花盆的土壤約束了芍藥的根吧,新發出的瘦葉越發骨感,慢慢的,綠色褪盡,死了。

那天去大寺坳,田地裏的天人菊開得實在旺相喜人,路邊草叢裏也有幾棵,便小心翼翼拔了兩棵,還認真帶了“娘家土”。回家後喜滋滋栽入花盆,精心照料。終於開花了,卻始終無精打采的,像患了相思病的女人,一副犯困卻睡不著的樣子。

野慣性子的花草被植入花盆,真是受寵了,這樣的豐衣足食,於花草而言,卻是劫難一場。也不過一些素樸的花草呀,活著時,也卑微低調,卻死得鐵骨錚錚。

“不自由,毋寧死。”是一種剛烈的活法,不屈服,不讓步,不退縮。我就不苟活,我抗爭到底。多麽有骨氣呀!

脫胎換骨,是個血性十足的詞語。脫離娘胎,還要換掉肌肉骨頭,多疼呀。一些草木卻做得到。

掐枝插盆的吊蘭,是兩頭都被掐斷的,卻於斷枝處,朝下的一端生出根須紮進泥土,朝上的一端生出新葉來,一天天生機盎然。

買來的大盆茉莉實在不能接受我隔一段時間就一瓢自來水澆透的養育方式,葉子變蔫,變枯黃,一片片落了。根卻不懈怠,在泥土裏拚盡全力,生出毛毛須根來,一點點粗壯成主根,是九九八十一難的折磨啊,花了一年時間長出新葉來,又花了一年時間長旺盛,或許還得花更長時間才能開出花兒來。

三角梅是這樣活過來並開出滿枝嫣紅的花朵的。

滴水觀音是這樣一片一片換上新葉的。

山茶是這樣死去活來之後,茶花朵朵碩大喜人的。

——我要活下去。我適應環境,我改變自己。

——為了這活,我竭盡全力,我褪一層皮,我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咽,我把苦難當磨煉。終於,我脫胎換骨,我活出了自己的骨骼底色。

花草的生長,極具禪意,讓人不自覺間養育出慈悲心腸來。便不想逼孩子出人頭地,便不輕易去評判他人的生活。

是的,草木各有靈性與生存的法子,各自活得欣欣向榮,人與花草相比,應對生活更具有主動性,前路也更廣闊一些。沒必要對他人的生活方式說三道四,尊重就足夠了。

“尊重雲的輕也尊重雨的重,尊重高情逸誌,也尊重與生活癡纏到底的任性而為。”是讀文章讀來的一句話。說的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