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八章 捉妖(下)

王慕菲心裏好似火上澆了一盆油,恨不得唐秀才就是那隻被剁了半截尾巴的狐狸,臉上的勉強笑著說:“在下也有些好奇呢,且隨我來。”引著眾人進二門到內室。

前院的花花草草早叫和尚們折騰的淹淹一息。九位高僧念了幾日經文,橫七豎八都坐在台階上歇息。見一群貴人進來,一個和尚慌忙跳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喃喃念起來,邊上一個睡眼朦朧的推他:“妝什麽?主人又不曾來。”

那個和尚被他推了兩三回,因人都盯著他們,難為情,略移了移。邊上那一個推了個空,跌到台階上,半夢半醒間吃疼,大叫:“妖怪來了!”

好比魚塘裏撒下一把魚食,霎時間院子裏一陣沸騰。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起來,後院道士們也不曉得從哪裏冒出二三個,左手桃木劍右手銅鏡,龍行疾走,如穿花蝴蝶般在前院繞了數圈,在人群裏各耍了一套劍法,又追著那隻看不見的狐精到後院去了。

唐秀才摸摸方才險些被桃木劍蹭到的鼻尖,後怕道:“方才他一劍迎麵刺來,我還以為把我當胡大仙了呢。”

王慕菲笑道:“唐兄後邊請,青山道長已是做了六七日法事,想來今日就能捉到狐精了。”

唐秀才又摸摸鼻子,看看幾個和他一同來湊熱鬧的朋友都在伸頭朝裏看,大著膽子笑道:“得罪了。”帶頭進正房,就朝臥房去。

春杏早安排兩個管家娘子守在臥房門口,一個管家娘子見一個油頭粉麵的公子哥要進臥房子,擋住他道:“道長在西裏間做法呢。”

王慕菲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那幾位因他臉色不大好,都打著哈哈轉到西裏間去了,唐秀才自命風流,本是存心要瞧人家娘子閨房的,偏擋的這樣嚴密,眾人都先過去,也不大好意思起來,悻悻隨著眾人到西裏間隨喜了一回那個櫃子。又到後院。

主人家今日才來,青山道長鱉著一口氣,桃木劍舞得嗖嗖作響,滿院子跳來跳去。白胡子和落葉齊飛,兩個小道士侍立在香案邊用力念:“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

王慕菲倒也曉得《正氣歌》,這分明是兩個不會念道德經的假道士,心裏越發的惱趙管家多事。

唐秀才四處打量,一眼就看見梅樹底下有個挖了幾鋤頭的洞,趁著道士們不留心,溜過去蹲在洞口,一邊笑道:“胡大仙不是有法力,會變出神仙洞府麽?怎麽就住地洞?”一邊使手去摳泥巴。

老道士一個大鵬展翅,再一個葉底偷桃,想是一連舞了幾日氣力不濟,腳底一滑,桃木劍不偏不斜挑住了唐秀才的雲頂巾,唐秀才的頭發披散在兩肩,才開口罵:“賊道士……”賊道士撲麵跌在他懷裏,兩個人滾作一團,身上俱是泥沙

唐秀才大驚大怒,青山道長大窘,眾人大樂。王慕菲心中大喜,上前去扶唐秀才起來,忍住笑道:“難不成是胡仙上了唐兄的身?”

青山道長正愁下不了台,忙接口道:“小道方才見那妖孽躲在唐公子身後,極怕唐公子遭他毒手,一時失禮,還請唐公子不要計較。”跳起來拾起稀爛的雲頂巾雙手送到唐秀才麵前,唐秀才左右看看,風吹樹葉也當是狐精來了,不知有誰放屁也當是狐精來了,心中大懼,不肯接帽子,結結巴巴道:“小弟方才想起家中有事,先告辭了。”護著頭跳起來一溜煙去了。

他這般說話,那幾人心裏也半信半疑。略說幾句都辭去。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再回後院,青山道長揮汗如雨正和兩個小道士使鋤頭挖沿。趙管家似笑非笑站在邊上,衝姑爺打個千兒,道:“道長說狐精有一窩呢,做七日法事隻能趕他們出咱們家,若要絕後患,還要請龍虎山的張天師來才好。”

王慕菲雙眉都絞在一處,雙手靠在背後哼了幾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曾做什麽壞事,且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青山道長使火鉗伸進洞裏夾了又夾,什麽也夾不出來,賠笑道:“若不是方才唐公子擋了一擋,小道必定能捉隻小的。”

王慕菲冷笑道:“罷了罷了。使糯米汁混泥沙填了這個洞罷,忙了這幾天,隻有半截尾巴,休惹惱了胡大仙,明日搬到你們紫陽觀去!”言罷拂袖而去。

青山道長眼見得銀子去了,可憐巴巴湊到趙管家麵前道:“都管,這可如何是好?”

趙管家笑道:“家主人惱你們捉妖不力呢,也罷,你們和我到帳房領銀子去。”此言一出,連前院的和尚們都圍了上來,眾星捧月一般隨他到後邊帳房支銀子。青山道長掂掂趙管家遞過來約有二十來兩,覺得給的多了心裏不安,落在人後邊扯趙管家袖子,小聲道:“王舉人待咱們厚道,小道有話不得不說,府上實有些蹊蹺,我看他臉上隱隱有些青氣,隻怕或是狐精,或是花妖,必有一個與他糾纏,或是請一本朱砂的金剛經護身,或是求張天師一張鎮妖符來才好。”

趙管家記在心裏,晚間和渾家說了,渾家道:“二小姐自那日搬來,就說身上不大好,想來說的也有幾分真,等我去和二小姐說。”第二日趁機和真真說了。

真真笑道:“這個道士卻有幾分良心,無奈你們姑爺最是厭惡僧道,我得空再勸勸他罷。院子裏貼的那些鬼畫符可都揭下了?”

趙家的笑道:“姑爺親自帶人,都揭幹淨了,這會子正看著人燒香熏和尚道士的臭氣呢。”

真真微笑道:“由他去罷,你扶我後邊去瞧瞧公公。今日還是有些力弱,走不得路。”

到得公公居住的小院,王老太爺休養了幾天,正在院子裏吹風,看見趙家的想起新恨,眼裏出火,咳嗽了幾聲,掉頭乒一聲把房門緊緊關起。真真苦笑,又到南屋看小姑子。

青娥這幾日也不大好,一張小臉比往日小了不少,正和婆婆兩個忙紡線,站起來笑道:“嫂嫂可好些了?”

真真先問了婆婆安,就在小姑身邊坐下,替她紡起來,笑道:“這幾日鬧的都睡不著,還好昨日睡了幾個時辰。如今好多了。娘和妹妹昨夜睡的好?”

青娥微微點頭,笑道:“方才俺娘還說呢,俺們家做法事,這許多人家送禮,怎麽不請人來吃酒?”

真真笑道:“若是無事祈福自要擺酒唱戲熱鬧一回的,這樣事不好請得,怕人家心裏害怕呢,轉眼冬至節咱們加倍送節禮就罷了。”

王婆子冷笑兩聲,開口道:“這幾個管家糊塗,連老太爺也敢動手,叫他們滾。”

真真忙站起來道:“都是狐精的障眼法。”

王老夫人罵道:“不孝!這屋裏還有沒有王法,公公婆婆要開銷兩個管家,也使不得麽?”

真真低頭屏氣,不肯說話。青娥伸頭出去衝趙家的使了個眼色,那趙家的飛一般到前邊尋姑爺來。

王慕菲進門隻看見娘又跳又罵,真真低著頭可憐巴巴站在一邊。他心疼娘子,喝道:“娘,休要吵鬧!幾個家人,打發他們走就是!”揚聲喊道:“林管家!”

林管家應聲而至,跪下回道:“老奴已查明那日廂房除老趙外還有王守財,王守富和王老六,這就打發他們走。”

真真委曲的眼淚都要出來,移幾步正要說話,林管家已是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他們三家的投身紙還請小姐賞還。”

真真看王慕菲點頭,隻得回房尋投身紙。別個都罷了,趙管家兩口兒到她家來,極是忠心,如何舍得叫他們走,牽著趙家的手,隻是不肯放。

林管家因房裏都是自己人,笑道:“二小姐不必煩惱,老奴早就料到有今日,日日為這些爭吵,卻是壞了小姐和姑爺的和氣。這幾房家人本是投來的,咱們尚家不好收的,與他幾兩銀子自去罷。”

趙管家也笑道:“小的心裏有數,與其在府裏叫小姐為難,不如離了老太爺的眼。”

春杏上前笑道:“二小姐休為難,大小姐可是說了的,若是我趙哥今日離了王家,明日就是鴻升記的都管,可是要恭喜他高升。依著奴婢看,莊即刻回去稟報大小姐,叫趙哥到鴻升記去罷。”

鴻升記是鬆江有名的點心鋪,卻是尚鶯鶯的私產之一,不隻鬆江有幾處鋪麵,就是蘇州杭州也有分鋪,工錢極是優厚,叫趙總管去那裏做管事,自然比王舉人家的內管家強。真真也就安心,林管家打發那幾房家人出去。真真親自送趙管家兩口兒出門。

回來公公房裏擺飯,王慕菲因掃了娘子的麵子,心裏極是過意不去,先盛了一碗雞湯送到真真跟前,笑道:“無論哪家,對主人動手的管家都是留不得的。”

真真笑道:“趙管家原是姐姐借把我們用的,奴也愁使不動他們,正好還回去。倒是林管家,可還中使?”

林管家在王老太爺王老夫人跟前極有眼色,又二話不說趕走趙管家,王老婆子如何不喜歡他,微微笑道:“這個林管家哪裏尋來的?老身覺得還是他好。”

真真笑道:“是姐夫一個親戚薦來的,講定了一年六兩銀子的工錢,不貴罷。”

王老太爺聽說不是尚家人,心中大定,笑道:“一分錢一分貨,就是他罷。”又吩咐王慕菲道:“如今也有五六房家人,很是夠使。家裏又隻這幾間鋪子,眼看你又要進京,還是省著些的好。”看兒子和媳婦都點頭,越發快活,又道:“前幾日查鋪子少了瑞記雜貨鋪和莊子的契紙,不如媳婦都拿來,爹爹替你小心收藏罷。”

真真手裏的調羹在碗上輕輕一磕,叮當響了一下。王慕菲心裏深恨娘老子貪的無厭,若是此時由著娘子都交了出去,日後他兩口子花一文錢都要從爹娘手裏要。他想了想,笑道:“那個莊子雖然泰山說是把真真的,因一時走的急,契紙還在尚家呢,此時哪裏尋去。何況本是嫁妝田,由著她添置些衣裳也罷了。又不是沒吃少穿,誰家好動兒媳婦的嫁妝?傳出去兒子的臉往哪裏擱?”

真真有相公撐腰,雖然公公婆婆臉色不大好,也不想把他兩個數年積蓄交出來,含笑道:“瑞記咱們家隻三百兩銀子的本錢,前些天因為搬家無錢使,又不好從新鋪子裏支錢,媳婦就把契紙換了三百兩,隨手都用盡了。”

王慕菲會意,曉得娘子要留一著後手,忙道:“這三百兩當時就給兒子了,這麽大一間宅子,換瓦涮牆添家具,可不是用盡了。”

他兩個齊心,王老太爺沒有法子,也隻得幹笑了兩聲道:“我說呢,你們兩個使錢如流水,這家,還是要爹娘替你當才是。”

真真忙和王慕菲站起來稱是,吃過飯回房打發了春杏和小梅,王慕菲笑道:“原來你也會撒謊。”

真真彈了他一下道:“都給公公也沒什麽,老人家那般節省,你進京必不舍得多把銀子的,不如變幾千銀子你帶到京裏使用。你若要抱怨,就怨奴家小心眼一回罷。”

王慕菲感激娘子全心全意為他,摟著真真的細腰,笑道:“娘子是一片真心為我,小生心裏有數。其實這兩個月人家送的禮物金銀也有不少,我都叫趙管家偷偷變賣了,也有八九百兩,進京是夠了,就是不夠,問你姐夫借些也罷了,還不到要你賣田賣鋪子的地步。”

他兩個和好如初不提,就是王老太爺,因林管家在他麵前極是低頭伏小,也覺得快意。那春杏極是乖巧,隻在真真房裏不出來,又把王慕菲服侍的好,又把正房幾個人調理的好,就是他們出門,他那正房幾個人也守的極是嚴密,王家老兩口插不進半步。所以合府王老太爺隻看一個春杏不順眼,偏春杏無差使從不出媳婦房門,卻是無可奈何。

王家鬧了一回狐精,花幾十兩銀子大大的辦了一回法事,自此府裏人口安寧。隻有唐秀才吃了驚嚇,到家就臥床不起,唐老太爺無奈又請青山道長出山,驅了一回妖才罷。王慕菲去瞧他一回,回來笑道:“唐兄好事,吃了這樣一回虧,下回必安份些。”

真真正收拾替姐姐做的幾件小衣服,聞言笑道:“他還罷了,奴記得從前常和你們一處玩樂的還有那位陳公子,怎麽自你中舉後就不來往?”

王慕菲不由自主摸摸臉上,笑道:“他還在莫家巷做孝子呢,哪有心思和我們這些俗人來往。”

陳公子糾纏姚小姐,連姚小姐甩過她家相公一巴掌,李家上上下下都傳遍了。真真如何不知,隨口問一聲罷了,相公已是不放在心上,她更不在意,隻一心一意替相公打點進京的衣裳。

原來李青書想等鶯鶯分娩之後再進京,約了王慕菲走陸路,所以鬆江府裏還有兩位舉人早早動身,他兩個還在家。這一日王慕菲訪友回來,問娘子道:“你姐姐家有動靜否?”

真真搖頭道:“姐夫才使人捎信來,穩婆說是龍鳳胎,日子重算過,要到明年二月生呢,他不去殿試,叫你自去。”

王慕菲跌足道:“這可如何是好!北方都上了凍怎麽走船”

真真微笑道:“無妨,姐夫那裏有為走陸路特為從明水狄家訂的兩架馬車,牽了來裝上行李你就能走。晚上稟過爹娘,明日上路也容易。”

王慕菲鬆了一口氣道:“原是說好了的,一路都有他家的鋪子換馬,所以日子緊些無妨,隻我獨去,兩匹馬到底慢些兒。”

真真微笑道:“咱們人少,要一輛車就是。多拴幾匹馬輪換。就連姐夫的家的車夫也借了來。隻你帶一兩個人,奴覺得倒比和姐夫一道幾十個人來的快。”

王慕菲拍案笑道:“娘子說的極是。我去書房收拾。”

真真笑道:“都替你收拾好了。”兩個相視而笑,突然守門的鮑管家也不叫媳婦子通報,闖進來道:“不好了,秦府來報,秦老爺仙逝,咱們大姑奶奶和秦家人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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