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文)
“開宗祠!”順著這一聲,鼓樂齊鳴,鞭炮炸響,宗祠前的巨鼎中插著三支拳頭粗細的香,整個院子裏站滿了人卻一聲痰咳不聞。吳老爺穿戴一新,嚴肅得像臉上刷了漿,**的沒一絲表情。宗祠大門的鐵鎖吱吱啞啞響,叮叮當當的巨鎖打開,厚重的木頭大門緩緩推開,關了一年的宗祠裏陰冷的夾著灰塵的空氣一下子**出來,站在院子裏的人們似乎都聞到了那股墳墓的味道,齊齊一機淩,低頭垂手的站得筆直。今天是開宗祠的日子,也是吳二姐和那個庶子進宗譜的日子。吳老爺打開宗譜,輕輕咳了一聲,使了個眼色,旁邊立刻有人扶著吳二姐,引著她跪到宗祠外麵的大紅厚墊子上。吳老爺看著吳二姐跪好,眼睛裏透中一抹溫暖,提筆在宗譜上端端正正的寫下他為吳二姐取得大名。這一輩的女孩子族中長輩圈得是個“菱”字,這個字的意思不好,不過倒正好和著女兒家不值錢,草般命賤。吳氏當年頭胎生下吳大姐,受了不小的非難,可她不認輸不認命,硬把大姑娘的名字後麵取了個“珍”字,意思是說就算這個女兒如菱草般輕賤不值錢,她也會“珍惜”的。
如今輪到吳二姐取名,吳老爺幾筆寫下了個圓潤飽滿的“寶”字,和稱菱寶,全名吳菱寶。
這個二女兒明明是嫡女,身份貴重,卻到八歲才記入宗譜。吳老爺雖然是為了子孫大計,卻並不是不愧疚的。吳二姐又貼心順意,吳老爺這幾日喜愛的不得了。兩好擱一塊,他決定從名字上表達自己對這個嫡女的歉意和愛重,“寶”之一字足夠吳二姐吐氣揚眉,正好兩個女兒的名字合在一起是“珍寶”,也算表達了吳老爺的立場,免得一些人在背後戳著吳氏的脊梁說她生了兩個女兒不得吳老爺的心,家宅要安寧,這上下尊卑就絕不能亂,吳老爺雖然房中有些荒唐,可他不是那些聽了女人枕邊軟語就忘了東南西北的傻子,吳氏家世門第都擺在那裏,兒女雙全,管家做事清楚明白,雖然有些小心眼愛吃醋,可在吳老爺看起來,女人喝醋是天性,沒有女人不喝醋的。他可從來沒動過要把吳氏換下去的想法。記下名字,吳老爺站在宗祠前,揚聲說:“日後二姑娘大家都稱寶二姑娘!大姑娘大家都稱珍大姑娘!讓我知道哪個再亂叫,打死扔出吳家屯!”眾人齊聲應下,吳老爺又走下來親自扶起吳二姐,帶著慈愛的笑將她領回吳氏身旁,麵子給得足足的,吳二姐坐下後,覺得這腰杆子是挺得格外直。這吳二姐的事辦完了,輪到庶子了。一個婆子領著瑟縮得像隻小老鼠的半大男孩站到祠堂前,吳老爺下死眼瞪了這個男孩子一眼,他花了這麽大的功夫給了他這份體麵,如果他不成才,吳老爺能活吞了他!男孩子被吳老爺的眼神嚇得腿一軟險些跪下。旁邊的仆人把吳二姐跪下時的大紅墊子撤下,換了個綠麵的小得多的墊子過來,也沒往祠堂裏放,仍是擺在祠堂外麵。吳老爺雖然順著吳氏的話將他記為嫡子,可是嫡庶之別在吳老爺心中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讓身為兒子的庶子排在吳二姐後麵入宗譜,不肯讓他用正色的墊子,沒有讓他走進男丁才能進的宗祠,而是如女子般跪在宗祠外麵。這一樣樣一件件都是在表明這個男孩雖然進了宗譜,歸到吳氏名下,可他的身份是不能跟吳氏的親生兒子比的。吳老爺要所有人都記得這一點,也要這個男孩記住。
吳家這一輩的男孩圈的是個“敬”字,敬天地父母君師,是個好字。吳氏的大兒子滿了月就進了宗譜,兒子小不好養活,吳老爺選來選去,選了個“泰”字,要他平安康泰,也要吳家在他的手中康泰。這個庶子要選字,吳老爺自然不肯讓他越過敬泰大少爺,又盼著他能當得起敬泰之後的這份責任,選了又選,定了個“賢”字,他用這個字告訴這個男孩,要做個賢人,才能留在吳家正房。
日後自然就是稱賢少爺了。在排行上,雖然他比敬泰大兩歲,可是吳老爺卻把他記為二少爺,從排序上,敬泰是長子,敬賢是次子。看著敬賢在宗祠外對著祠堂裏的祖宗牌位磕頭,吳氏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指關節隱隱泛白。
然後就是磕頭了,於是一家人再次排位子站好。吳老爺排第一個,身旁是矮敦敦的敬泰少爺。他領著敬泰,一步步緩慢的捧著香走進祠堂。
吳氏身後帶著吳大姐和吳二姐,跪在門外。吳家兩個姑娘後麵是吳敬賢,也是跪在門外。跟著唱諾,跪下叩首後,吳老爺上香,吳敬泰上香,兩人退出來,吳氏領著後麵的三個孩子也跟著後退,然後再按順序跪下,再叩首,如此三番。祭過祖宗後,這才算真正開始過新年,整個吳家院才熱鬧起來。吳老爺自然有事要忙,領著吳敬泰就去了,吳氏擔心兒子年幼,使著得力的管事跟著伺候,自己領著兩個姑娘和敬賢回去。敬賢第一次跟吳氏這麽親近,嚇得連一句話都不敢說,見吳氏轉頭看他,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吳氏溫柔笑道:“敬賢莫急,等你明年有了先生學了規矩念了書,你爹自然就會帶著你一起去了。”敬賢連連搖頭,像是貓把舌頭叼走了。其實他根本沒聽清吳氏說了什麽,腦子裏一團糊塗。
吳氏更是慈愛,拉他到身旁,溫言道:“莫急莫慌,你爹和我都想你有大出息呢。”說著,竟親自挽著他走在前麵,把兩個女兒丟在後頭。敬賢茫茫然不辨東西南北,腳下輕飄飄的,被吳氏挽著,覺得吳氏的手是他平生僅見最暖最軟的,吳氏的聲音溫柔得像曬過的棉花,在這寒冬臘月裏就像被新棉花的被子嚴嚴實實蓋住一樣暖和。
出了兩道門,敬賢看到門外沿著濕漉漉的青石地跪了長長的兩排人,他知道這地是今天早上用井水新洗刷過的,旁邊的磚縫裏還結著霜花冰淩,跪在這樣的地上必定是凍得刺骨!
敬賢打了個哆嗦,好像自己被凍著似的。他身上穿著的是嶄新的棉衣,新彈的好棉花,厚厚的鋪了一層,裏襯的布是他以前都沒見過的,摸起來舒服的像小狗娃的皮肉般軟,外麵的罩衣是硬括的漿得筆挺的新布,上麵是新鮮的花樣,吉祥的圖案,領口袖邊還有一層層的花布,他覺得自己穿得比以前跟他住在一起的那個姨娘還花哨漂亮,最少這布就比姨娘給他的要好。吳氏拉著他站在那群跪著的人麵前,他看著吳氏像廟裏的菩薩般慈眉善目的對那些跪著的人說:“祖宗會記得你們的孝心的,都散了吧。”他看著這些人感動莫名的又對吳氏磕了幾個頭,還有人搶著多磕了幾個才散了。
敬賢還是頭回看到有人這麽受人尊敬,他想起偶爾看到過姨娘掏錢給管事買東西,那管事鼻孔朝天。他以前覺得管事就是一個很大的人了,可如今看見吳氏,才知道這世間還有比管事更偉大的人。對吳氏頓生敬畏。他低眉順眼的被吳氏挽著走,吳氏溫言軟語體貼如微的問他的日常生活,從吃到穿到住,事無巨細,他還是頭回被人如此關心,以前姨娘隻會偷偷塞給他一個烤紅薯,半溫不溫,被壓得扁扁的沒個形狀。那些甜了嘴巴的事他已經想不起來了,更何況這幾天來他才知道以前那些好吃的東西其實什麽都算不上,而吳氏這些話讓他從心裏甜起來暖起來,覺得比吃飽穿暖還快活滿足。
一行人慢悠悠走回吳氏的東院,在院門前西邊的一條小徑上看到兩排跪在地上的人,她們向著宗祠的方向,跪得筆直整齊。敬賢一下子愣了,他突然覺得這和幕格外熟悉,從他懂事起的每一年都是這樣跪在這群人中間,當時他跟在姨娘身旁,跪在這群人的最前麵,當時他覺得他是這群人中最偉大最重要的一個人,在他的身後有姨娘,有他的姐妹,他一下子找出了好幾個熟悉的臉。這群人跪在寒風中,跪在冰冷堅硬的石板地上,膝下隻有一塊破舊的墊子。敬賢記得很清楚,在他還在那群人中間時,隻有他和他的姨娘能跪在墊子上,其他的姨娘和姐妹隻能跪在地上,姨娘教給他說這就是地位的分別,那些人就是要過得比他差才能襯出他的地位的不同。
他記得在以前的這一天,天不亮他就要起來,而姨娘更是一夜都不會睡,一大早就打了熱水讓他洗漱幹淨,換上新送來的衣裳,在夜色中帶著身後的一群人跪在寒風中,然後直到近午時有人來送粥了,他們才能起來。敬賢想起了跪在二道門外的那堆人,似乎他們從地上爬起來時他也沒看到他們膝下有墊子,他們應該是在吳老爺帶著他們進祠堂後才跪下來的,或許香一點著,青煙飄上天空他們就跪下來了吧?
二道門外的人和眼前小徑上的人都不知道,其實吳老爺跟吳氏帶著他們真正跪下的時候很快就站起來了,膝下還有厚厚的墊子,而更長的時間裏吳氏是坐著的,吳老爺是站著的,沒有人跪下。
二道門外的人連走過那二道門向前再進一步的資格都沒有,小徑上的人連走出小徑,走到前門的資格都沒有。更不用提進祠堂了。這就是身份。敬賢親身體會到了什麽叫天與地、雲與泥。身份低的人要付出的更多,更辛苦,可是他們卻仍然無法改變自己的身份。
敬賢眨眼之間領會到了他過去近十年都沒有領會過的東西,他禁不住後退一步,因為他看到那些跪在小徑上的人中,有幾個平常他還算喜歡的姐妹正向他看過來,他甚至看到有人露出笑臉,對著他招手。敬賢轉身閃電般擠在吳氏一行人中間逃進吳氏那所代表著身份地位的院子。
他害怕、恐懼,那個以前很喜歡的姐妹招向他的手,看起來簡直是想把他再拖回到以前低下的地位的可怕。他已經出來了!離開了!他跟她們不一樣了!他不要回去!!敬賢捂住狂跳的心跟在吳氏身後走進東院,這裏就是另一個世界。丫頭婆子伺候著他,領著他到了一間嶄新漂亮的大屋子裏,裏屋的炕燒得熱熱的,一走進去整個人都是暖的。丫頭捧來銅盆給他倒熱水洗臉洗手泡腳,又換了套在屋子裏穿的衣裳鞋子,又端來熱騰騰的粥,幾樣小菜,小菜裏居然還有道芝麻雞絲,敬賢乍舌,這一大早就能吃肉?還是雞肉!另有一小籠新蒸的饅頭包子,僅著他一個人吃,吃多少都行,都是熱的,不夠再添。
他滿足的吃了個肚兒圓,丫頭把飯菜都端下去,又拿來漱口水,再一回,端上來的又是剛搓的米酒元宵,就算他的肚子已經脹得快破了,可是元宵端上了他的嘴又饞了。這邊剛放下碗,婆子來叫說吳氏在正屋裏等他,他立刻從炕上下來趿拉著鞋就往正屋跑,一進去就看到吳老爺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正嫌棄的看著他。吳老爺多少有些擔心吳氏會薄待敬賢,忙完了事就趕緊過來,結果就看到敬賢吃得前襟上都是菜湯油汙,嘴角指縫裏都是飯粒,胃漲得老大像吞下了個西瓜,衣衫不整鞋都沒穿好就沒行沒狀的衝進屋來。敬賢以前成年見不著吳老爺一麵,見著了也說不了兩句話,他對吳老爺全部的印象就覺得他像道觀佛堂裏坐著的石雕木像,威嚴得他連抬頭看一眼都不敢。乍一下如此近距離接觸,他自己就心怯了,這吳老爺臉色還不好看,眼神明擺著瞧不上他,他更加畏縮,倒偷偷看向吳氏,覺得慈眉善目的吳氏對他更好。吳氏笑眯眯招他過去,要他坐下來,問他在房裏都幹了什麽。敬賢吱吱嗚嗚說不出來,他光顧著吃了,雖然年紀不大,見過的不多,可也知道這光顧著吃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頭越壓越低,一臉心虛。吳老爺沒那個好耐性猜他的心事,指著跟著他過來的丫頭婆子說。丫頭婆子平板的把他進屋後吃了什麽,吃了多少一樣樣說出來,說得吳老爺瞪大眼睛說:“……都吃了?”
婆子笑著說:“可不是!賢二爺胃口是真好!臨出屋前剛喝了碗米酒元宵呢!”
吳老爺轉頭就罵:“狗肉上不了桌的東西!竟是個吃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