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達的“屋子”
東山教員住宅區[21]有它的特殊的情調。
這是一到了這“住宅區”的人們立刻就會感到的,然而,非待參觀過各位教員的各種個性的“住宅”以後,說不出它的特殊在哪裏;而且,非得住上這麽半天,最好是候到他們工作完畢,都下來休息了,一堆一堆坐著站著談天說地,而他們的年輕的太太們也都帶著兒女們出來散步,這高岡上的住宅區前麵那一片廣場上交響著滔滔的雄辯,圓朗的歌音,及女性的和嬰兒的咿咿呀呀學語的柔和細碎的話聲的時候,其所謂特殊情調的感覺也未必能完整。
而在這中間,馬達的巨人型的身材,他那方臉、濃眉、闊嘴,他那叉開了兩腿,石像似的站著姿勢,他那老是愛用軒動眉毛來代替笑的表情,而最後,斜插在嘴角的他那支碩大無比的煙鬥,便是整個特殊中尤其突出的典型。
不曾聽說馬達有愛人,也沒有誰發見過馬達在找愛人:他是“東山教員”集團內少數光棍中間最為典型的光棍。他的“住宅”就說明了他這一典型,他的“住宅”代表了他的個性。沒有參觀過馬達的“住宅”,就不會對於“東山教員住宅區”的各個“住宅”的個性了解得十分完整。門前兩旁,留存的黃土層被他削成方方整整下廣上銳的台階形,給你撲麵就來一股堅實樸質的氣氛,當斜陽的餘暈從對麵山頂淡淡地抹在這邊山岡的時候,我們的馬達如果高高地坐在這台階的最上一層,誰要說不是達·芬奇的雕像,那他便是沒眼睛。白木的門框,白木的門;上半截的方格眼蒙著白紗。門楣上刻著兩個字:馬達。陽文,塗黑,雄渾而嚴肅,猶似他的人。
但是門以內的情調可不是這般單純了。土質的鬥形的工作桌子,莊重而凝定,然而桌麵的二十五度的傾斜,又多添了流動的氣韻。後半室是高起二尺許的土台,床在中心,四麵離空,幾塊玲瓏多孔的巨石作了床架,床下地麵繁星一般鋪了些小小的石卵,其中有些是會閃耀著金屬的光輝。一床薄被,一張猩紅的毯子,都疊成方塊,斜放在床角。這一切,給你的感覺是凝定之中有流動,端莊之中有婀娜,突兀之中卻又有平易。特別還有海洋的氣氛,你覺得他那床仿佛是個島,又仿佛是粗闊的波濤上的一葉扁舟。
然而這還沒有說盡了馬達這“屋子”的個性。為防洞塌,室內支有未架,這是粗線條的玩意。可是不知他從哪裏去弄來了一枝野粼(也許不是藤,總之是這一類的東西),沿著木架,盤繞在床前頭頂,小小的尖圓的綠葉,纓絡倒垂。近根處的木柱上,一把小小的銅劍斜入木半寸,好像這是從哪裏飛來的,鏗然斜砍在柱上以後,就不曾拔去。朝外的土壁上,標本似的釘著一枝連葉帶穗的茁壯的小米。鬥形的工作台上擺著全副的木刻刀,排隊一般,似乎在告訴你:它們是隨時準備出動的。兩邊土壁上參差地有些小洞,這是壁櫥,一隻小巧的表掛在左邊。一句話,所有的小物件都占有了恰當的位置,整個兒構成了媚柔幽嫻的調子。
巨人型的馬達,就住了這麽一個“屋子”。一切都是他親手布置,一切都染有他的個性。他在這裏工作,闊嘴角斜叼著他那碩大無比的煙鬥。他沉默,然而這像是沉默的海似的沉默。他不大笑,軒動著他的濃重的眉毛就是他代替了笑的。
二、馬達的煙鬥和小提琴
認識馬達的人,先認識他的大煙鬥。
馬達的大煙鬥,是他親手製造的。
“這有幾斤重罷?”人們開玩笑對他說。
於是馬達的濃眉毛軒動了,他那嚴肅的方臉上掠過了天真的波動似的笑影。他鄭重地從嘴角上取下他的煙鬥,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似乎在對煙鬥說:“嘿!你這家夥!”
他可以讓人家欣賞他的煙鬥。像父母將懷抱中的愛子遞給人家抱一抱似的,他將他的煙鬥交在人家手裏。
那“鬥”是什麽硬木的老根做的,渾圓的一段,直徑是有一寸五分。差不多跟鼓槌一樣的硬木枝(但自然比真正的鼓槌小些),便作成了“杆”,插在那渾圓的一段內。
欣賞者擎起這家夥,作著敲的姿勢,讚歎道:“嗬,這簡直是個木榔頭(槌子)呢!”他仰臉看著馬達,想要問一句道:“是不是你覺得非這麽大這麽重,就嫌不稱手?”可是馬達的眉毛又軒動了,他從對方的眼光中已經讀到了對方心裏的話語,他隻輕聲說了七個字:“相當的材料沒有。”
“這樣子裏的孔,用什麽工具鑽的?”
“木刻刀。”回答也隻有三個字。
這三個字的回答使得欣賞者大為驚異,比看著這大煙鬥本身還要驚異些,憑常情推斷,也可以想象到,一把木刻刀要在這長約四寸的硬木枝中穿一道孔,該不是怎樣容易的。馬達的濃眉毛又軒動了,他從欣賞者臉上的表情明白了他心裏的意思;但這回他隻天真地軒動了眉毛而已,說明是不必要的,也是像他這樣的人所想不到的。
可不是,原始人憑一雙空手還創造了個世界呢,何況他還有一把木刻刀!
市上賣的不是沒有煙鬥。這是外邊來的粗糙的工業製造品,五毛錢可以買到一支。雖說是粗糙的工業製造品,但在一般人看來,還不是比馬達手製的大家夥精致些。鄙視工業製造品的心理,馬達是沒有的,即使是粗糙的東西。然而這五毛錢的家夥可小巧得出奇。要是讓馬達叼在嘴角,那簡直像是一隻大海碗的邊上掛著一支小小的寸把長的瓷質的中國式湯匙
“你也買過現成的煙鬥麽?”欣賞者又貿貿然問了。
“買過。”馬達俯首看著欣賞者的臉,輕聲說,於是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遙遠的空際,他那富於強勁的筋肉的方臉上又隱約浮過了柔和而天真的波紋,似乎他在遙遠的空際望到了遙遠的然而又近在目前的過去,“買過的,”他又輕聲說,“比這一支小些!”
他從欣賞者手裏接過了他的愛人一般的大煙鬥。叉開了兩腿,他石像似的站著,從煙鬥裏一縷一縷的青煙嫋繞上升,在他那方臉上掠過,好像高岡上的一朵橫雲。刹那間雲煙散了,一對柔和的眼睛沉靜地看著你,看著周圍的一切,看著這世界宇宙。於是你會喚起了什麽的回憶:那是海,平靜的海,闊大,而且和易,海鷗們在它麵上撲著翼子,追逐遊戲,但是在這平靜和易之下,深深的,幾十尺以下,深深的蛟龍潛伏在那裏,而且,當高空疾風、震雷閃電突然際會的時候,這平靜的海又將如何,誰又能知道呢?
一天,夕陽西下,東山教員住宅區前那一片廣場上照例喧騰著笑聲、歌聲、談話聲的時候,人們忽然覺得缺少了什麽東西。
叉開了兩腿,叼著大煙鬥,石像似的站著,隻用軒動眉毛來代替笑的馬達,不在這裏。當他照例那樣站著和人們在一處的時候,人們不一定時時想著:“哦!馬達在這裏!”但當這巨人型的馬達忽然不在的時候,人們就很尖銳地感到缺少了一件不能缺少的東西。
“馬達正在向他的愛人進攻呢!”和馬達作緊鄰的人笑了說,“馬達是會用水磨功夫的!”
這一句不辨真假的話,可能立刻成為一個主題;戲劇家、小說家、詩人、漫畫家、作曲家,甚至也還有理論家,一時會紛紛議論,感到極大的興趣。女同誌們睜大了眼睛聽,同時也發表了她們的觀察和分析。
不錯,馬達是正在用水磨功夫,對付——但不是人,而是一塊薄薄的木板子。
當好奇者在馬達“住宅”的門前發見了他的時候,這巨人正弓著腰,輕輕而又使勁地按住一塊薄薄的木板子,在一塊砂石上作水磨,那種謹慎而又敏捷的姿勢,好像十七八歲的小兒女在幽閨中刺繡。
誰要是看了這樣專心致誌而又興趣盎然,還會貿然衝上去問一句:“喂,馬達同誌,你這是幹麽的?”——那他真是十足的冒失鬼。
蹲在一旁,好奇者孜孜地看著:他漸漸忘記了馬達,馬達也似乎始終不曾見到他。
大煙鬥裏嫋起青煙的當兒,馬達軒動著眉毛,探身從土台的最高一級拿下個古怪的東西,給好奇者看。
“哦!”好奇者恍然大悟了。這是個小提琴的肚子,長頸子還沒裝上;這也是薄薄的木板——該說是木片,已經被彎成呂字形,中間十字式的木架撐住,麻繩紮著;這是極合規則的小提琴的肚子,但前後壁卻還缺如。
“哦,”好奇者指著馬達正作著水磨功夫的一塊說,“這是裝在那肚子上的罷?”
馬達點頭,又軒動著眉毛,滿臉的笑意。
被水磨的那塊板並不是怎樣堅硬細致的木料,馬達總希望將它弄到盡可能的光滑,他找不到砂皮,所以想出了水磨的法子。但是,已經被磨成呂字形的長條的薄木片,光滑固然未必十足,全體厚薄之勻稱卻是驚人的。
“嗬!這樣長而且薄的木板,你從哪裏去弄來的?”好奇者吃驚地問。
“買來的,”馬達靜靜地回答,柔和的眼光忽然閃動了,像是興奮,又像是害羞,“新市場裏買的。”
“哦!”好奇者仰臉注視著馬達的麵孔,“了不起!”這當兒,他的讚歎已經從木板移到人,他覺得別的且不說,光是能夠“找到”這樣的薄薄的木板,也就是“了不起”的事情。
馬達完全理會得這個意思,他莊重地說道:“買這容易。這是本地老百姓做蒸籠的框子用的!”
於是談論移到了製造一個小提琴所必需的其他材料了。馬達以為弦線最成問題。
“胡琴用的弦線,勉強也可以。”馬達靜靜地說,從嘴角取下他那大煙鬥。
弓著腰,他又專心一意興趣盎然去對付那塊木板了。好奇者默默地在一旁看,從那大煙鬥想到未來的小提琴,相信它一定會被製成的。隔了好幾天,傍晚廣場上照例的小堆小堆的人們中間,又照例地有叉開了兩腿,叼著大煙鬥的馬達了。他的小提琴製成了罷?沒有人問他,照例他不會先對人家提到這話兒。然而大家知道,製成是沒有疑問的。當好奇者問他:“那弦線怎樣?成麽?”
“木料也不成!”馬達莊重地回答。
隻是這麽一句話。
青煙從大煙鬥中嫋嫋升起,煙絲在煙鬥裏吱吱地叫。馬達軒起了他那濃眉,舉起柔和的眼光,望著對麵山頂的斜陽、斜陽中款款搖擺著的狗尾巴草似的莊稼、馱著斜陽慢慢走下山岡來的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