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文壇是一個百戲雜陳的“大世界”。有“洪水猛獸”,也有“鴛鴦蝴蝶”;新時代的“前衛”唱粗獷的調子,舊骸骨的“迷戀者”低吟著平平仄仄;唯美主義者高舉藝術至上的大旗,人道主義者效貓哭老鼠的悲歎,感傷派噴出輕煙似的微哀,公子哥兒沉醉於妹妹風月。
我們的文壇又是一個旗幟森嚴各顯身手的“擂台”。三山五嶽的好漢們各引著同宗同派,擺開了陣勢,拚一個你死我活。今天失手了,在看客的哄笑聲裏溜走了,明天換一個花樣再來。反正健忘的看客也記不清那麽多的臉。
紅臉的,白臉的,黑臉的,藍臉的,黃臉的,雷公臉的,長嘴大耳朵的,晦氣色臉的,都在這“擂台”上串進串出。金瓜錘,方天戟,青龍刀,梨花槍,八卦衣,鵝毛扇,飛鏢,袖箭,前膛槍,紅衣大炮,三八步槍,迫擊炮,水旱機關槍,飛機,坦克:人類一千年來的武器同時並見。
我們這“擂台”的文壇打了有十多年了,還沒分個決定的勝敗!
我們這“擂台”的文壇也有若幹各宗各派的評判員。有的捧著高頭講章,《詩韻合璧》;有的戤著牌頭[22],聖培韋,泰納,托爾斯泰,瑪裏納蒂,蒲列汗諾夫,白璧德[23];有的更使用著新式的天平,“意德沃洛基”[24]。
誰也都是百分之百的合理,而別人是百分之百的沒出息。
誰都自稱是嫡派秘授,而別人是冒牌貨,野狐禪。
我們這“擂台”的文壇上的評判員也這樣進行著萬花繚亂的混戰!
我們這“擂台”的文壇背後還有許多後備軍的青年作家。他們中間正起著變化:或者已經拜了山門,成了宗派;或者尚在彷徨,覺得什麽都不好;或者遠道慕名,卻不知道他所崇拜的好漢早已搖身一變;或者拾起了巨子們從前的玩意兒當作法寶,大做其“身邊瑣事”的描寫,“即興小說”,“文藝自傳”。
他們中間也有些倔強的,打算自己找路走;也有些膽小的,經不起一聲斷喝,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有些糊塗的,左看看也好,右看看也好,在那裏打磨旋。可是他們大多數不肯向後轉,他們想做新時代的“第一燕”!
我們這“擂台”的文壇背後就擠滿了這許多有誌的後備軍的青年!
朋友!這就是我們文壇的“卡通”!朋友!這就是我們那錯綜動亂的社會所反映出來的文藝上的奇觀!
朋友!這不是苦了看客?然而也不然。看客們不是一個印板印出來,看客們的嗜好各殊鹹酸;是為的這些看客們各趨所好,這才三山五嶽的好漢們能夠雄踞擂台的一角,暫時弄成了各不相下。
他們看客才是真正的最有權威的評判員。他們的掉頭不顧是真正的一聲“銀笛”,任何花言巧語的宣傳所挽回不來!
朋友!你也且莫擔心著他們看客的口味是那樣太龐雜!朋友,也許你不相信,但是你將來一定會看見:生活的緊箍咒會把這些各殊鹹酸的看客們的口味漸漸弄成了一律!
三山五嶽的好漢們誰能夠緊緊地抓住了看客們的心弦,彈出了他們的苦痛,他們的需求,鼓動了他們的熱血,指示了他們的出路,誰就將要獨霸這文壇的“擂台”;任何欺騙,任何威脅,任何麻醉,都奈何他不得!
朋友!現在我們不妨來做一回“夢”了。我們來“夢”一回最美滿的文壇的將來,我們來“夢”一回將是怎樣的狂風烈火將這大垃圾堆的文壇燒一個幹淨而且接著秀挺出壯健美麗的花朵。
朋友!不遠的將來,從我們這裏連年的戰火,饑荒,水災,旱災,外患,一切等等所造成的罡風將吹燃了看客他們心頭星星的火焰,變成了烈火滔天;燒穿了一切煙幕,一切麵具,一切玩意兒的花鳥,他們看客將同聲要求一些為了他們的,是他們的,屬於他們的。
朋友!在這時候,鴛鴦蝴蝶也許仍在雙雙戲舞,可是沒有人看;唯美主義的大旗將要掛在書房裏,感傷的詩人琴弦將要進新,公子哥們將要再沒有閑心情沉醉在妹妹風月。朋友!在那時候,隻有生活的悲壯的史詩能夠引起看客他們的傾聽,震動他們的心弦!
但是朋友,我們文壇上那些自命為站在時代前線的三山五嶽的好漢們以及青年的後備軍在這曆史的一幕前卻也不能不自強不息。尤其那些“前衛”們,不能仍然那麽狂妄地以為文壇的大任將“匪異人任”地必然地落到他們身上!
虛心地艱苦地學習,是必需的!
生活本身是他們的老師,看客大眾是他們的不容情的評判員!
朋友!天亮之前有一時間的黑暗,龐雜混亂是新時代史前不可避免的階段,幼稚粗拙是壯健美妙的前奏曲,“The Beautiful Agony of Birth”據說這就是辯證法的進展,是鐵一樣的規律!
隻有竹子那樣的虛心,牛皮筋那樣的堅韌,烈火那樣的熱情,才能產生出真正不朽的藝術。
朋友!我們毫不客氣地說:我們唾棄那些不能夠反映社會的“身邊瑣事”的描寫;我們唾棄那些“戀愛與革命”的結構,“宣傳大綱加臉譜”的公式;我們唾棄那些向壁虛造的“革命英雄”的羅曼司;我們也唾棄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義”——對於群眾行動的盲目而無批判的讚頌與崇拜;我們唾棄一切隻有“意識”的空殼而沒有生活實感的詩歌、戲曲、小說!
將來的真正壯健美麗的文藝將是“批判”的:在唯物辯證法的顯微鏡下,敵人,友軍,乃至“革命自身”,都要受到嚴密的分析,嚴格的批判。
將來真正壯健美麗的文藝將是“創造”的:從生活本身,創造了鬥爭的熱情,豐富的內容,和活的強力的形式;轉而又推進著創造著生活。
將來的真正壯健美麗的文藝因而將是“曆史”的:時代演進的過程將留下一個真實鮮明的印痕,沒有誇張,沒有粉飾,正確與錯誤,赫然並在,前人的歪斜的足跡,將留與後人警惕。
將來的真正壯健美麗的文藝,不用說,是“大眾”的:作者不複是大眾的“代言人”,也不是作者“創造”了大眾,而是大眾供給了內容,情緒,乃至技術。
朋友!這不是“夢”,這和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的不可強辯!
但是朋友,眼前我們卻還隻有龐雜混亂,幼稚粗拙!時代的大題材有多多少少還沒帶上我們那些作家的筆尖!時代的大步突飛猛進,我們這文壇落後了,異樣的“牛步化”,沒出息!朋友!可是你也毋須悲觀,時代的輪子將碾碎一些脆弱的,狂妄自誇的,懶惰不學好的,將他們的屍骸遠遠地拋出進化的軌道!剩下那有希望的,將攀住了飛快的時代輪子向前!
他們必須艱苦地虛心地跟“時代”學習!
生活本身是他們的老師,看客大眾是他們的不容情的評判員!朋友!這不是“夢”,這和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的不可強辯!
1932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