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本通俗小說》而《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西遊記》《儒林外史》,清末之譴責小說(用魯迅先生的題名),以至“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作品,我們看見一幅洋洋大觀的“百麵圖”。我們大略地來數一數,覺得“百麵”中間,寫得最多,而且也窮盡形相的,還是窮秀才,潦倒名士——在今天就是流浪的知識分子,或者是雖不流浪卻在饑餓線上掙紮的知識分子,換言之,作者最多寫的,還是他自己一階層的人。

《水滸》和《三國演義》因其非出於一時一人之手,故當別論。其他庸俗的演義,多未達藝術製作的水準,則又不足論。除此二者,凡個人著作,其“人物的畫廊”雖然公侯將相,市儈娼優,九流三教,濟濟楚楚,而其實,倘有“典型人物”,總還是屬於作者自己一階層的為多。舊小說中農民典型之貧乏(《水滸》是例外),是一件頗堪玩味的事。而且除了《紅樓夢》寫女性亦鮮有極佳者,《金瓶梅》所寫,多屬變態的女性,自當別論。倒是清末的狹邪小說,有些好的女性描寫,但此種“生意上人”,當然又是特殊的女性。舊小說中極少很好的普通女性的描寫,這又是一件頗堪玩味的事。

在這些地方,新文學作品就比舊小說強些。不說技巧,單看“人物的畫”,則新文學作品中就豐富得多,也複雜得多。農民畫像中,首先就有個不朽的阿Q。至於女性,則自老祖母以至小孫女,自“三從四德”的“奴隸”以至“叛逆的女性”,可謂應有盡有,實在替數百年來甚至在文學作品亦處於不平等地位的中國女性,大大吐一口氣。

但是新文學作品的“人物表”上,卻也遺漏了一個重要的階層:這便是手工業工人!我們日常談話中,常常聽到“手工業式”這一個批語,但我們的新文學作品中卻還沒有寫到手工業工人!

手工業工人與農民不同。兩者的思想意識大有區分。

事實上,手工業者的“行會思想”在知識分子群中,幾乎隨時可以發見。隻顧狹小的自己範圍內的利益,排拒異己(其反麵如同鄉同學或同什麽的,則格外親密些),缺乏互助心,隻以“自了”為滿足,挖別人牆腳——諸如此類的“本位主義”,不是知識分子常常蹈襲的麽?倒是所謂“農民意識”者,知識分子中比較鮮見,舉一例,“平均主義”不大普遍,豈但不普遍,寧是反對。知識分子具有此等來自手工業者的“行會思想”,卻又不自覺,往往不能以之和農民意識分別,而在描寫農民時給加上去,但真正手工業者群,反而不見於他們的筆下。

就是寫農民罷,往往雖能大體上不背於農民意識,而情感方麵又露出知識分子的麵目。農民意識中最顯著的幾點,例如眼光如豆,隻顧近利,吝嗇,決不肯無端給人東西,強烈的私有欲,極端崇拜首領,凡此種種,也還少見深刻的描寫。大凡“農村出身”的知識分子,往往因其“熟悉”農民生活,不自覺地忽略了深一層去觀察的功夫,便容易有此過失。可是“農村出身”的知識分子,屬於自耕農家庭者,怕也就很少了,大部分還不是來自富農家庭或小地主家庭?這一層“身份”的關係,如果不是有意地跳開,便會限製了他的了解的深度的。

我提議我們的理論家和批評家做一件繁瑣的工作:把新文學中幾部優秀作品的各色“人物”,各以類聚,先列一個表,然後再比較研究同屬一社會階層的那些“人物”在不同作家的筆下,有什麽不同的“麵目”;於是指出何者為適如其分,銖兩相稱,何者被強調了非特殊點而忽略了特殊點,何者甚至被拉扯成為“四不像”。這工作是太瑣細了一點,也許是高談理論者所不屑一顧,但要使我們的理論與批評不懸空,要使作者真有點受用,那倒確有一試的價值。如果做成了,實在是功德無量。

我們有一個已非一日的毛病:因為要高視遠矚,不屑“躬親瑣事”,結果落得空空洞洞,作為文章來讀,未始不高超而汪洋,但於有關方麵(作家和一般讀者),則沒有什麽受用。這為的是愛說原則的話,規律和法則滿紙,似已成為風氣。原則當然需要,規律和法則誰敢說無用,可是我們的新文學還在幼年時代,抽象的話太多了,不受用。倘從具體說,舉些實例來分析解剖判斷,愈瑣細則愈切實,那時再讀原則的話,就不患不能消化了。如果能這樣辦,至少可以補救最近二三年來一個缺點:這就是問題提出來不少,原則上也都解決了,但事實上則原則的解決之後,便無影無蹤,看不見在創作實踐上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