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大雪伴著呼嘯的北風下了一夜,到了早上方才雪停風止。現在本應是天光大亮的時候,但天『色』依然昏沉,厚厚的雲層積在一起,似乎在醞釀著又一場暴風雪。

玄真山莊後山,彌漫著濃霧的山穀中突兀地現出一抹紅『色』,隨後,一夜北風都未能驅散分毫的濃霧頃刻間消失了,就像九年前這霧乍然出現時那般迅速而莫名其妙。沒了霧氣遮擋,那“紅『色』”『露』出真容——竟是一位身著緋『色』衣裙的年輕女子。

如果是熟知當地情狀的人看到這番情景,一定會大為詫異。九年前,玄真山莊後山的小小山穀中突生濃霧,此後進入穀中的人就如碰上鬼打牆一般,在霧中困上數日方能脫身。如若僅僅是在霧中徘徊不前倒也罷了,駭人的是山穀深處間或傳出哭號聲,其聲淒厲如聞鬼嚎,聽過這聲音的人,沒有不從寒『毛』孔裏往外透涼氣的。值得慶幸的是,脫身而出的人在精神萎靡困頓數日後便恢複常態,並無其他不良反應,近旁的村民除了不能入穀中采集一些罕見的草『藥』,對生活也沒甚大影響。

然而從近兩年起,山穀的傳說突然變得聳人聽聞起來,有一個流傳最廣的說法是:陰間的惡鬼太多,十八層地獄已經放不下了,閻王爺便在陽間選了一處,囚禁那些多出來的惡鬼,怪聲便是惡鬼在被酷刑折磨時發出的哀嚎。為何不早不晚,偏偏是在玄真山莊的小少爺玄霜降生的那天山穀突生異狀?最初給出這個說法的遊方道士做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感歎著“奇也怪哉”,搖頭晃腦地離去了。

山莊莊主玄凜打殺了兩個下人後,莊內無人再說“小少爺就算不是惡鬼降世,也是大凶之人”。然而傳言異常迅速地散播開來,原本無名的小山穀被冠上了赫赫凶名——“鬼獄”。住在周近的村民們紛紛遷往外地,哪怕是說過“我家祖墳都在這兒,怎麽會因為一些神神鬼鬼的傳言就拋家舍業”這番豪言壯語的人家,也往往一夜之間屋舍空空。短短一年間,方圓數十裏內便隻有玄真山莊孤零零地佇立著,再無人家了。

如果說早些年還能見到有愣頭青為彰顯膽量結伴進穀,數日後屁滾『尿』流地逃出來哭著回家找媽媽,這一兩年來隨著“鬼獄”凶名鵲起,再無人踏入此地半步,更何況周近已無人家?這緋衣女子看起來不過雙十年華,怎敢進入此地?那突然消失的濃霧和她又有何關係?

沒有人看到這一場景,自然也沒有人會提出這些疑問。

女子在雪地上緩行了幾步,突然停住了,她似乎心有所感,看向前方幾十步的樹林。過了片刻,林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紅紅白白的小小身影從林中跌跌撞撞地出來,沒走幾步,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麽,踉蹌地向前衝了兩步便撲倒在雪地上,隨後一動不動了。

這是個*歲的孩童,身上穿的不是什麽白底紅花的衣裳,而是用銀線繡了華麗圖案的白『色』錦袍,“紅花”是被鮮血染出來的——有別人的血,也有孩童自己的血。孩童臉朝下趴著,看不到麵孔,無法分辨男女,『露』出的左手手掌上隻有拇指和食指,其餘三根手指連同部分手掌被一齊削去。但女子在孩子沒出樹林的時候就已探知,這是個九歲的男童,除了左手的傷處,臉上還被利刃劃了三道,後心中的那一掌拍斷了四根肋骨,有一根還戳進了肺裏,但比起這些來,男童的內傷更重,那一掌的掌力波及內腑,有的髒器甚至已經破裂。

就算此時此地有當世名醫全力救治,傷重如斯,這孩子也不可能活過半個時辰,他能多走這幾步,撲倒在女子麵前,已經是頑強的求生意誌帶來的生命奇跡了。

如果說女子此前停下腳步時還有所猶豫,那麽她現在已經做了決定。

身子未動,隻是揚手一揮袍袖,轉瞬之間,女子和孩童都消失不見了,與此同時,“鬼獄”中再度生起濃霧,十步之外不可視物,讓人無法想象不久之前這霧曾經消失得一幹二淨。

女子和孩童消失沒多久,從樹林裏躥出一夥人來,各個握著長短兵刃,都是短衣襟小打扮,看起來整齊利落。但細看過去會發現,這些人兵刃有的已經缺口卷刃了,衣服上或多或少地都有一些深褐『色』斑點——那是鮮血噴濺到衣服上幹了以後的顏『色』。

領頭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個頭中等,五官緊湊,相貌勉強還說得上清秀,但鼻翼旁的一顆碩大的黑痣卻平添了幾分滑稽相。當然,如果看過他折磨人時的手段,任誰都不會嘲笑他的長相的。

幾人一路不言不語,隻顧跟著雪地上那行伴隨著零星血跡的小小足印。霧乍起時,有個拎戒刀的漢子嘴角一抽,想要說什麽,但還是憋回去了,然而當這行足跡消失在樹林外不遠處時,這人忍不住開了口:

“真是大白天活見鬼了!那孩子怎麽還能原地沒影了呢?”

旁邊一個瘦高男子沉『吟』道:“傳說在極遠的北地,有人會一門踏雪無痕的輕功……”

“咳咳,”幾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輕咳一聲,『插』言道,“老夫在江湖混跡幾十載,未曾見過有如此厲害的功夫。”

瘦高男子冷笑了一聲,不屑道:“張老先生這幾十年江湖行,就沒出過西山一帶吧?您是見過江啊,還是見過湖啊?”

“龐仁!”張姓老者漲得滿臉通紅,三縷黃須也跟著麵皮抖了起來,“你這黃口小兒……”

被喚做龐仁的瘦高男子翹起小指掏了掏耳朵,掏完了又吹了吹指尖,完全沒將老者放在眼裏。老者見此更加火大,幾步上前就要動手。

“夠了!”

盡管喝止了二人,但領頭人一直盯視著消失的足跡,沒有回頭看向任何一人,待沒人發出聲音了,方開口道:“雪早上便停了,我們跟過來,路上隻見到玄家老奴的腳印。這老奴一路奔襲,未曾進入‘鬼獄’便力竭而亡,接下來就隻有那小兒的腳印。‘鬼獄’隻有一個入口,就算真有踏雪無痕的輕功,也不可能十幾裏路一直運功……”領頭人的聲音越來越緩,越來越輕,最後幾不可聞。

這時,幾人中一直未曾開口的那名五短身材的黃麵男子顫聲道:“這霧也很邪門,明明七年來從未消散,可我們剛進來的時候哪裏見到有霧?等一進到樹林,這霧又突然……”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情緒也愈加激動了,“會不會就是那小少爺進穀的時候霧才散的?小少爺消失的時候霧又生出了?那玄霜是不是真的是惡鬼……”

“哈哈哈!”最先開口的戒刀漢子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黃堂老弟,你居然當真了,那些傳言明明是大哥……”

“收聲!”領頭人的視線初次從腳印上移開,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如同蛇注視獵物一般地盯著戒刀漢子,駭得漢子險些要後退幾步,“趙二,你……”

一聲哭號打斷了領頭人的話,那聲音淒厲而怨毒,仿佛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惡鬼在飽受折磨時發出的嗜人怨咒。

黃堂嚇得驚叫出聲,其他人雖然不如黃堂那般失態,也都神『色』大變,而一直以來表情猶如石像般不動聲『色』的領頭人,居然也臉『色』煞白。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但當那哭號聲再次響起,並且距離似乎更近了一些時,領頭人毫不猶豫地轉向相反方向,沿著來時的路快步行進。其餘四人如釋重負般緊隨其後,黃堂表現得尤為明顯,臉上一副逃出生天的慶幸表情,緊緊跟在領頭人身後四步的距離。

隨著最後一個人進入樹林,被腳步帶起並有些微消散的霧氣重新聚集起來,樹林前的雪地上,除了幾人踩出的腳印,什麽也沒留下,而連這些腳印也立刻被迅速匯聚的濃霧遮掩住了。哭號聲在霧中忽遠忽近地響了幾日,待到那一行五人脫困出穀,便不再響起。

“鬼獄”中除了『迷』霧,再也見不到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