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州晚報肖老總午睡醒來,鮮如蛋黃的陽光便塗滿了對麵的窗玻璃。

他心內舒服極了,邊用手指朝後梳理蓬亂的頭發,邊朝剛好經過門前的侯一桃喊:“喂,小夥子,過來一下!”

侯一桃站在總編輯辦公室門邊,望著羅老總笑。他不想笑,可臉頰不聽使喚,偏要做出笑的模樣。

肖老總把辦公桌上的一杯冷茶喝幹,又把手伸進茶杯內,把剩下的茶葉掏出來,喂進嘴裏嚼了嚼,又呸地吐進廢紙筒裏,喘兩聲氣,才對侯一桃說:“你去把編輯們記者們都叫到我這裏來。”

侯一桃看見他外突的眼珠上布滿了血絲。

老編老記們走進了總編輯辦公室,他又泡了一杯新鮮的茶,吹著水麵的茶葉末,頭也沒抬地吞著滾燙的茶水。他很舒服地喘口氣,問馬芸芸:“怎麽才來這麽幾個人?”

馬芸芸淡淡一笑,說:“有幾個人去追蹤調查希望工程的捐款落實情況去了,有幾個人采訪現代購物廣場的奠基儀式去了。”

肖老總才緩緩抬起頭,圓胖的臉上沁滿了油汗。他聲音不大,每一個字都像拋起來又落到地上的很硬的東西,發出嗵嗵的聲響。

“編輯們記者們的確辛苦,我代表報社感謝你們。我肖國芳從今天起,定下一個製度,每到周末,由報社慰勞你們。除了免費提供一頓工作餐外,再開到什麽地方玩玩,輕鬆輕鬆。”

他又問馬芸芸:“什麽地方好玩?價錢又合理,沒有胡鬧的東西?”

馬芸芸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胡鬧的東西是什麽。”

有人自作聰明地說:“哈,那地方誰不知道,就是有三陪小姐陪著玩的地方。”

老編老記們都哈哈笑起來。馬芸芸有些害羞似的細聲細氣地說:“我也很想去那種地方。你問問謝曉莉吧,文藝版她負責采訪。”

“就去新世紀娛樂城吧。那裏有舞廳、卡拉OK廳,還可以玩地滾球與電腦遊戲。”謝曉莉說完後,扶扶眼鏡,秀氣的臉竟然紅了大半。

肖老總喝完了茶,說:“就去新世紀娛樂城吧。”

平時讓文字版麵的繩索捆綁久了的老編老記們,哇地歡呼起來,笑著吵嚷著,個個興奮得滿臉通紅。隻有馬芸芸臉上冰冷,在走出總編辦公室時,悄悄對侯一桃說:“這肖老總怕是夢醒了吧。平時吝嗇得報幾張醫療發票都要關在屋裏審核半天,刪除三分之一才簽字。今天卻想起要對老編老記們這般照顧。”

侯一桃問:“劉老總在時,對老編老記們怎麽樣?”

她卻吃驚地望著他,好像他探出了其中的微妙。他那張還沒成熟的娃娃臉卻盯著走在前麵的謝曉莉,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她肚裏懷的肯定是個男孩。”馬芸芸笑了,說:“你管人家懷男懷女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片紅色湧上了光滑的臉頰。

馬芸芸說:“劉老總沒肖老總那麽多的心眼。”她又推了一把心不在焉東盯西看的侯一桃,說:“你去準備準備,今晚陪我跳幾曲好嗎?”

侯一桃說:“能邀上你這位公主,我三生有幸。”

她推了他一把:“你也學會了油腔滑調。”

晚飯後,便開進了新世紀娛樂城。那是一幢獨立在城西郊外的教堂式小樓,天還沒黑盡,彩色的燈便閃亮起來,宮殿上下水晶似的玲瓏剔透。時近初夏,晚風中便有了一股淡淡的汗腥味。此時,立在這水晶宮前,都有股透心的涼爽。這是浪州城的款爺們消夏的好去處,當然也吸引了一些愛花公款的工薪階層。

侯一桃摟著馬芸芸跳了一曲“友誼地久天長”,她便讓肖老總搶走了。矮胖的肖老總舞步像笨拙的熊貓,卻舞癮特大,獨占著舞步老練的馬芸芸。他也許覺得自己是遊泳池內不會水的旱鴨子,就該獨占一隻救生圈。他跳得滿臉都是油汗,在暗淡的燈光下閃亮閃亮的,像是套上了塑料假麵具。馬芸芸在他耳邊嘀咕著什麽,那張假麵便始終凝固著柔和的微笑,從不變臉。

開始,侯一桃還坐在一個很暗的角落裏看舞聽歌,不久,那位戴眼鏡的謝曉莉邀他跳了一曲,他就再沒興趣了。謝曉莉也沒跳,眼鏡片在音樂聲中變幻出奇奇怪怪的色彩。侯一桃要了兩杯飲料,遞給她一杯。她含著吸管使勁一吸,粉紅的飲料便消瘦了一半。她著臉對他一笑,又吸了兩下,一杯飲料便幹了。此時,樂隊正在奏一首老掉牙的曲子“春之圓舞”,舞池中的人像水裏的旋渦一般轉動起來。

“你是新來的?”她問。

侯一桃咬著吸管哼了兩聲。

“你好像對馬芸芸很熟的?”她又問。

他吸了兩口酸溜溜的飲料,說:“她是我的主任嘛!”

也許他含著吸管,說不清楚“主任”二字,聽起來像是叫“主人”,她便哈哈笑了,過後又從鼻孔中哼出兩聲輕蔑,說:“怎麽,每個男人在她麵前都像是奴仆似的。”她的臉色變了,在閃動的燈光下一會兒青,一會兒紫,話語卻很硬:“你可要小心點,不然你的骨髓都會被她的吸管吸光的。”她把空吸管含在嘴裏哧哧吸了兩下。

他臉上一片平靜,望著眼前仍在轉圈的人群笑笑說:“我是個沒有骨髓的男人。”

她便用很奇怪的眼光看著他,嘴裏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知道,那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嫉恨,特別是像馬芸芸這樣漂亮而又能幹的女人。

他把杯裏的粉紅飲料吸幹,說想去玩玩電腦遊戲,便告辭走出了舞廳。

他先在電腦遊戲廳裏玩了會兒FIFA足球與“魔獸”,便沒有了多少興趣。那些蹦來跳去三維人物讓他心內長了毛刺似的不舒服。他隻玩了一個回合,便離開了那裏。

地滾球館裏的每一個球道上都擠滿了人,侯一桃隻有躲在暗處,聽球滾在地上的隆隆聲響。盡管人聲鼎沸,他同樣有種行在荒原或漂泊在無邊汪洋中的孤獨感。這人擠人的世界,如果都是同樣的陌生或冷漠,同闖入了荒無人煙的森林或沙漠一個樣。他幹脆眯上眼睛胡思亂想起來。

他對麵的座位讓一個帶著滿身汗臭的胖子填滿了。他對他笑笑,把汗衫的領口敞開,用寬大的手掌扇扇風,說:“小夥子,不玩球了?”

侯一桃懶懶地睜開眼睛,望了他一眼,又眯成一條縫。對麵的胖子就模糊成一團黑色的剪紙,在他眼前晃動。他又睜開眼睛,看著對麵的圓頭與發紅的鼻頭。對麵的臉閃出光來,笑聲很脆,說:“你是才來報社的吧。哈哈,我找了你好久,剛從衛生間出來,就把你撞上了!”

侯一桃奇怪,竟然有這樣一個人在到處找他,便有些害羞地笑笑。對麵的胖子想起了什麽,把手伸過來,說:“我還沒有介紹,我姓焦,叫焦心辛,副刊部主任。”

侯一桃捏著他潮濕的手掌,想到他剛從衛生間出來,心裏便有了些惡心。

“滾球嗎?”他眉毛上都是汗,“我在第四球道,剛打了三個滿貫。看看,又該我了,你去試試看?”

侯一桃說:“我不會。”

他一拍侯一桃的肩膀,哈哈樂了:“那要什麽會不會?會扔石子就會滾球。”

侯一桃拿起球時,他的臉色又變了,“看來你真的不會。指頭別摳那麽緊,不然扔不出球,還會砸在你的腳上的。中指伸進洞就行了。”

侯一桃笨手笨腳地抓起球,往球道上一拋,球歪向了一邊,從邊槽內滾了過去,一個目標都沒擊中。顯示屏打出了大大的零分。侯一桃紅著臉回來,坐下說:“我從沒玩過這玩意兒。”他大氣地揮揮手,說:“沒什麽,不就是個零分。我找你也不是為了滾球。”

侯一桃還在為零分的事抱歉,甩著酸痛的手臂說:“我一扔它就歪向一邊了。”

他把飲料杯移到侯一桃的麵前,說:“喝幾口,輸了就輸了,又不是把褲腰帶輸掉沒法提褲子了。”他看著他吃驚的模樣,說:“幾天前,我就想找你了。哈哈,你像蚊子似的走進走出,好像從沒想在什麽地方停一下。年輕人的精力就是好,像我二十年前一樣。我可找到你了!”

他那聲腔把侯一桃嚇了一大跳。他想起了一個到處瞎闖找組織的地下工作者,突然找到了組織時也愛說這句話。他望著對麵那張閃動著一片光暈的臉,說不出話來。

對麵掏出煙,嗅了兩下,又揣進兜裏,說:“馬芸芸這兩天都跟著你吧?”

他說:“她是我的主任嘛。”

對麵又問:“你覺得她人怎麽樣?”他說:“好。聰明,能幹,精力旺。”對麵就哈哈地笑,鼻頭上的肉更紅了,寬厚的手掌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小夥子,你的魂兒讓一個老女人勾走了!”他也笑,說:“我有三條魂,就讓她勾一個走也沒什麽。”對麵臉上的笑就消失了,一臉的冷色調。

“不說笑話了。”對麵手一扇,說:“是報社的許多同誌讓我來勸勸你的。你不了解情況,我就把報社裏的情況告訴你。你知道馬芸芸兩年前是幹什麽的?是個公共汽車上售票員,普普通通的售票員,一個隻有初中文化的小女人。她調來報社才兩年,就什麽都有了,中級職稱,三居室住房。她靠什麽?不過就是有張好麵孔,一條愛賣**的身子。你知道報社領導換了三屆,為的什麽?都知道是一隻小母雞把他們心內的穀糠刨亂了。你知道人們說她是什麽?是一輛誰都可以上去坐坐的公共汽車!哈哈。”對麵顫顫地笑著笑著,便咒罵起來。侯一桃不知道為什麽一個小女人在他心內貯藏了那麽多的仇恨。他想,公共汽車這個比喻真好,馬芸芸是公共汽車,他是什麽?一個廢棄的破站台,一個怎麽揮手也不能讓車停下的搭車人。

侯一桃知道馬芸芸是大學本科生,學中文的,怎麽在這人眼裏竟成了沒文化的人?侯一桃再不願聽這人口內不斷冒出的汙言穢語了,就說:“你別著急,麵包會有的,公共汽車也會停在你的身邊的。”侯一桃哈哈笑起來,對麵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一顆碩大的汗珠從鼻尖上滾落下來,吧嗒砸在光潔的玻璃茶桌上。

他抓起外衣朝門走去。他感覺得出對麵那人的眼光帶有毒刺,抓在了他的背心上,抓得很痛。

門外有風,空氣涼爽,侯一桃終於可以舒口氣了。夜幕降臨,城市高高低低的房屋都裝飾著一片燦爛的燈光。像隨處可見的那些戴滿仿製珠寶,穿著假冒名片的男女一樣。隻有夜空一片真實的灰色,是那種塗抹了水泥的顏色。他前後左右都讓這種顏色圍裹著,人也僵硬了,不知道怎樣邁步,也忘了要去哪裏。要不是聽見一聲脆脆的汽笛,讓他想起了江岸,想起了輪渡和水泥躉船,他真想找個角落鋪幾張報紙,睡上一覺。像這個城市時常看見的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樣。

嘟嗚——,汽笛仍在響,他便喊了一輛經過身邊的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