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輪渡公司那幢灰暗的水泥大樓出來,侯一桃和砂鍋便坐在江岸邊的青石堤壩上吹涼風。他們默默地望著一江的夕陽,望著它如火如血如流動的金子似的輝煌,也望著它蛇蟬脫皮似的艱難脫盡那身紅紅黃黃的衣裝,隻剩下一江陰冷的黑水。江岸的燈光便在那時齊刷刷地亮了,燈星子似的靜靜浸在深暗的水底。我們腳下是條長長的石梯,梯下便是一溜木板長橋。橋與碼頭躉船相連。碼頭頂上豎有大字,字上有燈,在漸漸冷卻下來的夜色裏非常醒目:千匯碼頭。

碼頭很靜,看不出有無候船的人。

砂鍋抓起一塊卵石,一塊拳頭大的卵石,用力扔進江裏。卵石像扔進了深不見底的洞,無聲無響便讓黑色的水吞沒了,連一絲水花也沒濺起。砂鍋傷心地捂住眼睛,連聲歎氣,說:“我們這些小人物算什麽?算什麽?”

侯一桃說:“就算你扔進江裏的石頭吧。”

他望著一桃,眼內有些血絲,臉上是失望的神色,說:“老兄弟,你他媽讓我的腦袋撞在牆上,頭破血流,還要硬著在牆壁上找裂縫。你說說,我算個什麽?”

侯一桃笑了,說:“那是你自找的。誰讓你來當什麽證人了?如果你我都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就不會硬把軟軟的腦袋往石牆上撞了。”

他又仰起憂傷的臉,眼內的血絲更紅了。他捏緊拳頭在冷風中舞了舞,說:“依我過去的脾氣,什麽輪渡公司經理的那顆又胖又蠢的腦袋,在我眼前蠻不講理的晃動,我早會左勾拳右直拳把他打倒在地,再給他讀段魯提轄怒打鎮關西。管他有理無理,先解了恨再說。”

侯一桃說:“你現在是個大律師了,得翻法典,講歪理。可你今天一句沒說完,就讓人家罵了個大紅臉。”

砂鍋哀歎幾聲,說:“誰讓我是個作偽證的呢?沒讓人家告個知法犯法的罪,就算萬幸了。”

侯一桃有些激動了,說:“你明知道他們也是作偽證,為什麽不吭聲?”

他又捂住臉低下頭,悲哀地說:“誰叫我們隻是塊小小的卵石呢?扔進江裏連一絲浪花都看不見。”

侯一桃望著先生垂頭喪氣的他,憤恨得身上每一個關節都在哢巴哢巴的顫抖。他不知道砂鍋竟變得這般懦弱,那天從摩托車上下來,自告奮勇當證人的俠客精神,早就像泄漏的氣體,從他身上跑光了。砂鍋,真是一口裝沙的鍋,傾倒了,隻是一堆柔弱無力的散沙。

午飯後,他便匆匆趕到了碼頭,帶上他的一幫證人:砂鍋、胖女孩、還有死者豔豔的媽媽,去輪渡公司討個公道。

走進輪渡公司那幢灰色的水泥大樓,侯一桃便有些緊張了。他渾身上下像澆注了鉛液似的僵硬起來。他看看手托頭盔的砂鍋,昂首闊步走在前麵,一副什麽都不怕的架式。侯一桃想,人家畢竟是在法庭上見過大場麵的。

那位和藹的經理,今天卻不那麽和藹,長拉著一張債主的臉,打電話簽文件訓斥他的部下,忙碌個不停,把我們冷在了一旁看也不看。過了許久,砂鍋大叫了一聲:“還我命來!”他才回頭望著我們,說:“你們還來幹什麽?你們的事早就了啦!”

侯一桃走過去,嬉笑著臉,把一支煙遞在他的眼皮下,說:“你要的證人,看看,我都叫來了。”他接過煙,看看煙的牌名,又在鼻孔上嗅了一下,然後扔到桌上,說:“‘風光號’渡船把客人甩下江的事,我們多方調查後,已經解決了。”

侯一桃有些興奮地朝砂鍋點點頭,說:“那好那好,想不到你們辦事效率那麽快。”

經理叫人拿來一本卷宗夾,翻開後遞給我們看。他大約聽了侯一桃的誇獎,臉上的冷色褪了許多,說:“看看,我們調查核實後得知,那天甩下江的是個叫餘理財的水果販子。我們對他的家人給予了賠償。看看,這是他的父親餘寶文在領走賠償金時的簽字和蓋上的手指印。看看,這張是他的船票,還有五個證人的簽名。”

豔豔的母親看著這些,一聲不吭就軟軟地跪在地上,捂住臉哭泣。胖女孩忙去攙扶,又回頭恨了那臉無血色的經理一眼,說:“這全是瞎編的。落水的是豔豔,我親眼看見的!”

經理冷漠地看著窗外,沒有理睬她們。

侯一桃沉默地翻看卷宗裏的東西,越看越疑,說:“能不能給我看餘寶文的地址?”

經理的臉色又變了,硬邦邦地說:“怎麽?你還懷疑這有假?這是經過我們多方調查證實了的。看看,每一部分都有證人簽字。你要問死者父親的地址?這個我無權奉告。”

他轉身在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穿在身上,又拿起公文包,一臉冷漠地朝外走。在經過他們身邊時,一直不吭聲的砂鍋冒出一句:

“讓水衝走了,哪來的船票?”

經理愣住了。不過他冷笑了一聲掩蓋住了心內的慌亂,說:“我管他是從哪來的,船票就是證據。沒票他怎麽上的船?我們船票上不僅有乘船的日期,還含有乘客的人身保險呢!”他說了這些,理也不理他們,很經理地昂著頭,走進了深深的巷道,皮鞋把水泥地踏得很響。

他們徹底地失敗了,垂頭喪氣地朝外走。

屋外,陽光鮮亮,他們還感到渾身陰冷。胖女孩還要趕去上學,豔豔媽媽還要在碼頭旁等證人。隻剩侯一桃和砂鍋來到江岸的堤壩上,咒了一下午輪渡公司冷麵經理的爹娘。

侯一桃望著凝固不動的江水,雙眼也望成了一團黑色。他歎口氣,說:“我想去找那個冒領賠償金的餘寶文。”

砂鍋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侯一桃說:“笑個屁!”

砂鍋說:“笑你真傻。這世上也許根本沒有餘寶文這個人。”

侯一桃說:“你是說,全是他們偽造的證據。”

砂鍋又笑了,說:“大記者,思維怎麽像個中學生。管他真真假假,這事蒙騙了你我,你還敢對他們放個響屁嗎?”

侯一桃說:“怎麽不敢。我調查核實了,不僅要曝他們的光,還要上法院告他們。”

砂鍋哈哈笑得喘不過氣來。他向侯一桃攤開手,說:“你有船票嗎?”

侯一桃奇怪地說:“這關船票什麽事?”

他一臉的正經,說:“你沒有,我沒有,豔豔的小夥伴和媽媽都沒有。那個姓餘的卻有。這種時候,船票的確是最好的證據。”

“船票也可以造假。”侯一桃低聲說。

砂鍋血紅的眼睛盯住侯一桃,有些氣憤:“我不是在和你爭什麽真和假,在這裏真和假沒有任何意義。你他媽記者就是隻認死理不認效果的混蛋!”

侯一桃沒同他爭了。他們又沉默地望著一江翻滾的黑水,讓心中的憂憤在黑水裏熬煮,越來越濃。

砂鍋又拾起一塊卵石,用力扔入江中。這卵石與那卵石的命運一樣,無聲無響就讓江水吞沒了。砂鍋卻沒像上次那麽悲傷,而是想起了什麽激動的事似的站起來,顫著手用防風打火機點燃一支煙,叼在嘴上,然後雙手叉腰,昂首挺胸麵對浩浩大江,風把他的頭發刮得亂草似的舞動。那神態好像電影中看到的某個領袖人物的光輝形象,一副信心百倍,躊躇滿誌的模樣。

“今天這事我算想通了。當小人物隻有被人猴子似的耍,”他說:“我回去後就辭掉這鬼模鬼樣的小律師,我要去做生意掙大錢,掙很多的錢。然後去從政,當很大很大的官。那時,像你這種小事,我隻揮揮手,就全擺平了。”

他說得多輕鬆,如眼前刮過的涼爽的江風。好像錢呀官呀都是山上的野果子,隻要他伸伸手,就摘在手中了。不過,他倒提醒了我,我可以去找找我采訪過的那位市長,或許他真的擺擺手,就把這事擺平了呢!

他們都聽到了一串汽笛的鳴叫,有很亮的燈光在江心晃動,朝岸邊緩緩駛來。砂鍋問:“那艘是不是叫‘風光號’的渡船?”

侯一桃說:“可能是。”

砂鍋的雙手重重地朝上一揮,說:“炸了它!”

侯一桃驚訝地望著他,他又搖搖頭做了個滑稽的怪相,悄聲說:“可惜,我造不出炸藥。”然後,仰頭痛痛快快地笑起來,邊笑邊指著侯一桃說,你真是貨真價實的膽小鬼,一句話就把你嚇得烏龜似的縮緊了脖子。

他拍了下侯一桃的肩頭,說:“我們走吧。江風太他媽的冷了,再坐下去,雞巴都會縮進肚皮裏去了。”

他用摩托車把侯一桃帶回了家,就獨自離開了。

他一走,侯一桃又有二十多天沒見到他的身影了。那天,侯一桃拿出他給的名片,找名片上寫的那個街道,問遍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有個叫東方亮的律師事務所。後來,有個賣冰棍的老太婆說,在三巷子裏過去有這麽個事務所,她的大兒子就曾經在那個事務所幹過。不過,三年前就遭取締了,他們非法經營,當然要取締呢。侯一桃又找到老太婆的大兒子,把名片給他看,問他知不知道這個叫沙強的人。戴厚厚的深度鏡片的大兒子把名片仔細看了半天,隻拋出一句話:“我們律師事務所從來沒這個人。”就不再說話了。

這個該砸碎的砂鍋,原來他的大律師也是假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