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漆黑一團,什麽也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水霧中輕煙似的飄動。馬芸芸踩在泥濘的地上,看看天看看地,奇怪才下過雨怎麽沒聽見雨落的聲響。
天空就猛然敞亮起來,無聲無息卻一眨眼就亮開了,像換了個鏡頭,讓人不敢相信。天空幹幹淨淨的藍,沒有一絲一毫烏雲的痕跡,透明得像是新出爐的瓷器。馬芸芸的感覺是站在鬆軟的草地上,草葉上的露珠把她的鞋都濕透了,腳冰冷的。她正想這裏怎麽沒有一個人,她的腰就讓一隻很有力氣的手摟住了。
是侯一桃,這個一張娃娃臉的小夥子朝她很有深意地笑笑,一隻眼睛睜得很大,映著鮮亮的藍天,一隻眼睛卻奇怪的眯上,四周皺起調皮的紋路。她想起了弟弟留下的那張照片,侯一桃卻對著她的耳朵很有深情地叫了一聲:“姐姐。”
她笑了一聲,說:“你這樣叫我不太對吧?”
侯一桃那隻有力的手卻把她攬在了懷裏。她靠在他的胸脯上,聽見他心髒強壯有力的跳動聲。侯一桃的手臂力氣大得難以想象,緊緊地把她的身體朝他的身體擠壓,對著她的耳朵說:“姐姐,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我的肉,我的骨頭,我的血液都張著饑渴的嘴想要吞掉你。”
他身上的汗水淹沒了她的身體。那種男人身上才有的悶人而又催人發狂的腥味,讓她受不了。她拚命掙紮,想從他身體內掙紮出去。可他的束縛卻越來越緊。
“姐姐,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不是。我是我,你是你。”
她急了,最後一刻時在他胸脯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嚐到了酸澀的血腥味。在他哇哇大叫聲,她掙了出來,踩著刺腳的草葉沒命地奔逃……
她感覺到自己一絲不掛,感覺到風刮過身體時的刺痛。
她“哇——”地大叫著,坐起來。屋子裏黑漆漆的,落地台燈人似的站在前麵。一團一團的黑霧在眼前滾動。她似乎還能聽見他焦急地呼喊:
“姐姐,我們合在一起吧!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她雙手捂住胸口,心髒在裏麵砰砰跳動,血液上湧著,她的臉頰已有燒炙的感覺。她真奇怪,自己怎麽會做這麽怪的夢?
貓從床角下鑽了出來,想跳上床鑽進鋪裏舒服,讓她喝住了。這小東西追了一夜的耗子,想著就惡心。
她不想睡了,拉亮燈,弟弟的照片就落在了床下。她拾起來,弟弟那一隻眼睜一隻眼閉的笑,使她想起剛才的夢。她的太陽穴又波波地跳著痛,把弟弟放在桌上,說:“你也該安靜一點了,別再來折磨我了。”
馬芸芸怎麽也睡不著了,坐在書桌前麵對著一頁稿紙,又想不起該寫些什麽。窗外灰蒙蒙的,涼絲絲的風拂動輕軟的窗簾。秋後幹脆的葉片,在不停晃動的樹枝上嘩啦啦響著。她聽見了鳥叫,一聲又一聲,由遠而近,又由近及遠,像在傳遞什麽信息。
天快亮了。那“亮”便扔在這渾濁的天幕中,漸漸地融化開來。窗外有了人聲汽車聲和什麽東西碰撞的聲音。漸漸,聲音多了起來,在風中攪拌成了混混沌沌的一團。
早晨就真正的來臨了。
丁零零……
丁零零……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她懶得去接。電話鈴響得很倔強,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她拿起電話,真想衝那邊大喊大叫。那邊卻很輕很抒情地叫了一聲:“芸芸,是你嗎?”
這麽溫熱的聲音,她好久沒聽到了。眼淚燙燙的,燒著眼心。劉大為,這個每天都讓她積滿了怨恨的男人,不知為什麽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心便跳得厲害,身子也僵硬了,握住話筒竟然說不出話來。
“芸芸,你過得好嗎?”
劉大為聲音還是那麽磁,像一絲帶著暖氣的風輕輕地從她的耳邊拂過。“這麽些天過去了,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見見麵嗎?”
她回答得很冷淡:“我沒有空。我們也沒有必要再見麵。”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什麽時候在家?我去你那兒。我還有些東西要拿。”
她說:“你來拿好了。你有這屋子裏的鑰匙,與我在不在家沒什麽關係。”
他在那邊歎了口氣,像在懊悔什麽事。他說:“芸芸,我很想你的。”
她想罵,卻沒罵出口:“去你的,混蛋王八!你找你的母王八去吧!何必來與我套。”
那邊卻說:“我最近去了趟荷蘭,是去學市場管理的。我一人時,就想你。真的,就想你一個。”
她燒在心中的火終於噴出來了,對著話筒吐了口痰,說:“王八蛋,還想騙我?沒門!”砰地掛了電話。
電話鈴又一串一串地響著,她像沒聽見似的穿上了外套,關在衛生間裏洗漱完畢,又補了些淡妝,把清淡的海絲香水抹了些在手背與脖子上,又去冰箱裏取了兩個麵包,一盒酸奶,挎上包出了門。
她來到報社時,上班鈴還沒有敲響。傳達室老頭正在小火爐上下掛麵,滿屋子飄散著濃濃的堿味。她辦公室的門大開著,侯一桃提著帚帕出來,手臂擦拭一下額頭的汗,望著她憨憨地笑著,叫了聲:“主任早。”
她看了眼拖得幹幹淨淨的屋子,臉故意一沉,說:“小侯什麽時候也學會了討好人這一套?”
侯一桃一臉青春的笑,鼻子憋得通紅,說話有些結巴:“副刊部焦主任說,新來的要得到大家的好感,就得從掃地,打開水,拖地板做起。”
“好呀,這焦胖子竟把機關裏的那一套討好賣乖的方式,教給純潔健康的下一代。”
“不是不是,”侯一桃說話更結巴了:“我是想為大家做點事。住在這裏太悶了,我就想做事。”
馬芸芸看著侯一桃的窘相,快樂極了。她心裏突然冒出昨晚的那個夢,臉一燒,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她的笑把侯一桃搞暈了,待在門邊不敢走,拖帕上的水把木地板濡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