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晃動得厲害。

除了這行走於波峰浪穀似的晃動,感覺不出船在移動。船很破舊,黏糊糊的甲板好像從來就沒有衝洗過。馬達聲鋼鋸似的在耳內鋸來鋸去,船上便彌漫了一股悶人的腥臊味。侯一桃想看看船邊,看看船頭劃破的江水,可船舷四周圍著一人多高的尼龍布,什麽也看不見。侯一桃覺得船裏的人像一群趴伏在木腳盆底的螞蟻,有種聽天由命的感覺。

大約快靠岸了,隨著汽笛幾聲尖叫,甲板上的人又擁擠起來。船尾甩動了一下,沒有依靠的人便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又彈了回來。有人罵這開船的人可惡,真該一刀一刀地切割。船尾像有非常敏感的神經,受不得刺激,又重重地甩了一下。侯一桃便聽見一串撕心裂肺的尖叫,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亂糟糟的人群便吵嚷著朝船尾擠去。

侯一桃看見船的尾部尼龍布撕開了一個大洞,布片在風中旗幡似的飄動。布遮擋的地方竟然沒有欄杆,四處也找不到救生圈。洞外是黑乎乎的江水,浪很急,嘩啦嘩啦湧動的潮水聲壓過了吵吵嚷嚷的人聲。

那個曾嘲笑他腳底踩了濃痰的胖女孩哭叫著,讓擁擠的人群推來推去。他擠過去,把她拉到船艙邊上。她還在哭,書包背帶也擠斷了,提在手上,書包上滿是汙泥。他問她:“你的夥伴呢?”

她隻是哭,沒回答。

他向四周看了看,沒那個女孩子的身影,人群似乎更混亂了,船晃動得很厲害。他又問:“你的夥伴呢?”

她揩著讓淚水泡紅了的眼睛,說:“落水了。”

他激怒了,搖著她的身子,說:“你說清楚點!”

她有些害怕他,抬起頭看看他,又嗚嗚哭起來。他厲聲說:“哭什麽!別哭好不好?你夥伴呢?說清楚點!”

她仍然哭泣,說:“落水了。她撞在船邊上,就撞破一個洞,落進水裏就看不見了。”

他真不敢相信,一個那麽清秀單薄的女孩子,竟然把結實的尼龍布撞開一個洞。不過這條破船還是讓他害怕起來。這不是船,是一條讓機器推動的船板溜滑的破舢板。這舢板就來來回回地行駛在湍急寬闊的江麵上。這船主的心也真狠,好像他載的不是一船生命,而是能給他帶來嘩嘩鈔票的貨物。

船靠岸了,驚慌未定的人群又擁擠著跳上碼頭。沒人朝撕破的船尾望上一眼,好像剛才那件慘痛的事從來沒發生一樣。他拉著胖女孩說,等一等,我們找船主去。

侯一桃拉著她的手,在簡陋的船艙內尋找,敲開了一間吵吵嚷嚷的屋子。屋內燈光很亮,像猛然伸過來的尖利的爪子在眼珠上挖了一下。煙霧彌漫,酒味濃重,一屋子人圍一桌麻將牌,幾雙手在碎塊上嘩啦啦攪和著,像在攪拌一江的泥水。

“找船主什麽事?”一個讓酒水刺紅了眼珠的矮胖子歪著圓頭問。

“有人掉水了。”他說。胖女孩害怕地靠著他的腿。

“那有什麽奇怪的。落水了,遊上岸不就行了。”矮胖子叭地打出一張牌,興奮得鼻尖湧起一團潮紅。

“是個小女孩,很瘦的小女孩子,是她的夥伴。”他把胖女孩往前推推,胖女孩又嗚嗚哭起來。

“哦哦,一個小女孩子,算她倒黴了。”矮胖子又叭地打出一張牌,晃著腦袋說。

侯一桃讓他冷漠的樣子激怒了,一種家族遺傳的雄氣在心內升騰。他大聲吼叫起來,一拳砸在桌子上,把麻將牌砸得四處亂飛。

“他媽的,他媽的!這是一條命呀!”

一屋子的人全站了起來,憤恨地看著他。那個矮胖子跳過來,揪住他的領子往屋外拖,噴了他滿臉帶酒臭的口水:“你娃幹燥!想找死我綁你起來扔進江裏退退火氣!”侯一桃硬著脖子,抓緊門板說:“你敢!”他又用力一拖,說:“看我敢不敢!”胖女孩抱著我的腿哭喊:“叔叔,你別去死!”

侯一桃反過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對著他的鼻尖大吼一聲:“好,要死我倆一起去。”拖著他搖搖晃晃地朝船舷邊靠去,那裏是黑洞洞的江水。矮胖子讓他不怕死的樣子鎮住了,鬆開手,抱住了船舷邊的木柱子。他想不到,那麽狠的人也怕死,就又揪揪他的領子,說:“要死大家去!”

船搖晃起來,一股發黴的魚味直往鼻孔內鑽。風很猛,刮在臉上冷冰冰的,不知是江水還是雨點子。他倆在船邊僵持著,一屋子的人站在他們四周,像傻了樣的不知所措,沒有人上來拉他們一把。

“胖兒,啥子事?”

一個麵頰精瘦的中年人嗵嗵嗵踩著船板過來,對侯一桃點點頭,又對矮胖子說:“胖兒,放開他。”

矮胖子聽話地鬆開了手。中年人對侯一桃笑笑,說:“我就是船主,有什麽事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又瞪了矮胖子一眼,說:“你這裝豬糞的腦袋,我對你說過多少遍了,對顧客要和氣點,顧客是我們的上帝嘛。”

矮胖子不服氣地理理扯掉扣子的衣領,說:“是他自己來搗蛋的。”

侯一桃又朝他的臉一聲大叫:“是你們不把人命當作命!”

船主驚怪地望著他,說:“你說話要注意別咬了舌頭了,誰不把人命當作命了?”

侯一桃說:“剛才有人掉水了,你知不知道?”

船主沒回答,一雙讓江風刺滿了血絲的水泡眼在侯一桃臉上滾動,他感覺到的卻是一隻生滿尖刺的蟲爪在臉上爬。船主多皺的臉皮顫了顫,顫出幾聲笑來:“嘿嘿,你是落水女孩子的什麽人?”

侯一桃把那胖女孩推到前麵,說:“是她的夥伴。我嘛,一個同船過渡的人。我是晚報的記者。”他說了這話,心裏是虛的。他兜裏隻裝了一張見習記者的合同,去那裏還不知道幹不幹得上記者。他生怕他們檢查記者證。

船主卻顫著臉皮,冷笑了幾聲,說:“是記者?好呀!想寫我們?好呀!這條風光號渡輪是該在晚報上風光風光了。”他一臉苦相,說這條船是從建國初期開進新世紀的,與他同齡。他堅硬的牙齒都開始蟲蛀脫落了,船還不破破爛爛才是天大的怪事。船破該換新的,可公司年年虧損,沒錢呀!他說,這可是社會問題呀,是該在報紙上曝曝光了。現在希望工程資助失學兒童,也該資助資助我們破爛企業呀!都幹社會主義,為什麽就不能讓我們和大家一同興旺發達呢?我們也是社會主義的希望工程,看看,渡江過河的人,哪個不是懷著希望來來去去的呀!

他的臉皮也真厚,讓侯一桃心裏一陣難過。侯一桃臉朝向肮髒的船甲板,心裏又一陣惡心。

“傷了人命該咋辦?”他說:“這條船的安全設施這麽差。”

“坐我的船,是該對大家的安全負責。”船主又看著胖女孩,問:“喂,小妹崽,你們的船票呢?”

胖女孩說:“船票讓豔豔揣著的。”豔豔就是那個落水的小女孩。

船主失望地拍拍她的腦袋,說:“你們該揣好船票呀,那上麵有顧客的人身保險。”他又一笑,說:“不過,有證人也行。哦哦,你們兩人也算是證人嘛。明天早上,你們可以帶著死者的家屬來找輪渡公司,找我們風光號渡輪,我們會給你們個說法。嘿嘿,賠命我們是賠不回來了,賠點錢是可以的。”

侯一桃望著油黑的江水,沉默了。他還能說什麽呢?讓船主用江水捏一個鮮活的生命嗎?能有個說法就行了。

侯一桃帶著胖女孩離開渡輪時,船主緊靠著他的肩膀,悄聲說:“我也是晚報的熱心讀者。你們晚報我每期都看。”他的臉變得神秘極了,對著侯一桃的耳朵問:“報上登的那個碎屍案破沒破?”

侯一桃說:“破了。那不是人屍,是狗屍。狗主碎了它,大約是想包狗肉餃子吧!”

船主驚疑地瞪大了那雙布滿血絲的水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