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市不大, 但舒菀也沒想過這一趟回來,竟和江晏在馬路上碰個正著。

江晏沒問她為什麽會在這兒,隻是在開車栽她去酒店的路上, 用著輕鬆愉悅的口吻問她:“又是酒,又是煙的, 這是多大的煩心事兒?”

舒菀坐在副駕駛, 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 沉默了片刻,極其平淡冷靜的告訴江晏:“明天是我媽的忌日。”

江晏打著方向盤轉彎, 在她說出那句話時,車子很明顯的停頓了一下。

而這種微不可見的情緒很快又恢複如常, 定了定神, 江晏目視著前方, 淡聲問:“祭拜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舒菀嗯了一聲,說都準備好了。

然後, 兩人就在車上陷入了無限的沉默。雖然沉默, 但江晏一直都有在觀察舒菀的一舉一動。

再說話, 是在酒店樓下。

江晏站在車門前問準備離開的舒菀明天大概幾點鍾起床?

舒菀站在瑟瑟夜風中,從江晏試探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關切。雖然知道是好意,可有些太過於私人化的情緒, 舒菀並不想顯露, 也不想被看穿。

她裹緊大衣,迎麵吹來的冷風劃過臉頰兩側的皮膚, 沒一會兒就從底透出一抹緋紅。

“江晏。”她喊他,喉嚨灌進冷風, 有些啞了, “你不用這樣小心翼翼揣摩我此刻的心情, 我媽媽去世三年了,我早都不難過了。”

早都不難過了?

江晏看著舒菀堅韌卻又陰鬱的眉眼,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啟唇,卻又合上。

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最後什麽沒再說這個話題,隻說了一句早點睡。

舒菀嗯了聲,揮了揮手,轉身往酒店大廳走去。

江晏停留在原地,看著舒菀瘦弱單薄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的無影無蹤,思緒也不知不覺地飄到了三年前。

那是元旦過後的第一個周末。

江晏在喬瑞陽的場子裏打牌,卻突然接到了周棠如打來的電話。

周棠如說賀阿姨去世了,那會兒江晏沒太反應過來賀阿姨是誰,直到周棠如在電話那邊萬分悲痛地歎了口氣:“真不知道舒菀這孩子,怎麽堅持得住。”

江晏瞳孔一怔,什麽都顧不上,掛了電話就連忙回了家。

江晏跟著周棠如前去吊唁那天,舒菀穿著一身黑衣,胸前別著一朵白花,靜靜站在門前接待前來的客人。

她素淨的臉平靜又淡漠,看不出一點情緒。但不知是不是哭了太多個日夜,她的眼圈有些烏青,眼眶連著眼角都是紅的,說起話來也是氣若遊絲。

那時的舒菀,身上有一種弱柳扶風的脆弱感,就像是一塊已經摔碎又被人粘起的白玉瓷器。江晏跟在周棠如身後,遠遠朝著舒菀望了一眼,她單薄清瘦的身影,讓他心裏悶的發緊。

這就算了。

後來,江晏還在葬禮上得知,賀秋雅的去世時間其實要比下葬的時間早上整整一個多月。她死於羊水栓塞,肚子裏的孩子在保溫箱住了三天也沒能保住。

出事後,舒家來了一群人在醫院鬧著要賠償款,本來雙方已經達成了協議,不知怎麽舒家卻突然反悔,重開了個高價,還說要是醫院不肯給錢,那賀秋雅和孩子的遺體就一直擺在醫院裏。

就這樣一直鬧了一個月都沒消停,最後還是舒菀拿著一把菜刀,擋住舒家那些隻想要賠償款的親戚,把賀秋雅的遺體運去了殯儀館火化,這事兒才得以解決。

可到底是陷入了怎麽樣的地步,才能讓舒菀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拿著一把刀,在長輩們一致阻攔下,護著母親已經擱置一個月的遺體去火化?

江晏至今無法想象。

……

江晏漸漸收回神來。

回想完葬禮上那些人說的話,他的心口再次悶的難受。

他仰頭,長長緩了口氣,可還是覺得煩。

怎麽辦呢。

縱然她說她早都不難過了。

可他卻覺得,今天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這兒。

*

這一天過的太過於疲累,舒菀剛回到房間就有些頭暈了。

她撐著倦意去洗了熱水澡,精神氣才恢複了一些。

洗過澡後,舒菀坐在房間的沙發上,又開了罐酒。

她一邊喝著,一邊按著手機消磨著時間。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晚上十一點,突然有服務生上來敲門,說有東西給她。

舒菀以為是送水的,沒想開門收到的東西,會是香薰蠟燭和按摩眼罩。

舒菀反應過來,連忙叫住扭頭就走的服務生:“你送錯房間了。”

服務生卻回過頭衝她笑笑,百分百肯定道:“沒送錯,就是給您的。”

“我?我沒點這些。”

“這是樓下的一位先生送您的。”

樓下。

先生。

舒菀驚訝抬眸,一瞬間大腦嗡嗡作響。

關上門,她放下手裏的東西疾步走到窗邊。

樓下那輛黑車還亮著燈。

她拿起手機,撥通江晏的電話。

那邊很快接起,沒等她說話,先問了她一句:“東西收到了嗎?”

舒菀沒回答,反過問他:“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回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鍾,舒菀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撲在了聽筒上:“我走了,不就沒人陪你了?”

帶著輕笑聲的嗓音聽起來透著一絲不可言說的曖昧和繾綣,讓人耳根發麻。

明明隻是一句最尋常不過的話,可在今夜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聽到,舒菀的心裏卻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她回了回神,眼底水光瀲灩,微微抿唇:“你怎麽知道我沒人陪?”

“有人陪了嗎?”江晏反問,隱了隱笑意,正經起來,“那我先不打擾了,掛了吧。”

舒菀聽到他的聲音從近到遠,還以為他真的要掛,頭一次有點不甘心了。

“欸。”她喊了聲。

“怎麽了?”江晏忍著笑。

“……”舒菀頓了一下,“要一起喝一杯嗎?”

“不是說有人陪了嗎?”

“剛剛走了。”

……

大概是一時衝動,又或許是她真的需要個解悶的人。

這個晚上,舒菀主動邀請了江晏一回。

他倒很爽快,直接應了下來,還十分慷慨大方的貢獻了一瓶產地出自法國的白蘭地,拎著它直接敲響了她的房間門。

舒菀定的酒店標間,是普通的房間大小。

江晏進來後,一直都有點無從下腳的感覺。舒菀看他不太自在,笑著打趣,說難為他今天屈尊紆貴。

沒曾想江晏開著酒,笑著掀起眼皮,不緊不慢地回了她一句:“能被你邀請,這是我的榮幸。”

舒菀被他的話逗的心情大好,加以酒精的作用,一些糟心的事兒就這樣漸漸拋到了腦後。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坐在房間的沙發上閑聊著,一杯杯喝著酒。

不過,舒菀的酒量江晏摸不到底。

他都喝的有點兒犯暈了,舒菀瞧著卻好像隻是臉色紅潤了一些。

江晏背靠在沙發上,腦袋昏昏沉沉的。

舒菀喝完杯子裏的最後一口酒,起身去床頭櫃的便利店袋子裏翻拆開還沒抽的煙。

沒找到。

舒菀動作停滯住,站在床頭思索起來。

“找什麽呢?”江晏問。

“煙。”舒菀淡聲道。

江晏聞身起來,彎腰撈過丟在**的大衣,從口袋裏摸出來一盒女士煙,遞給舒菀:“抽這個,藍莓味的。”

舒菀神色稍怔,抬眸看他:“你平時抽這個?”

江晏笑了:“這是買給你的。”

他的語氣和神情搭在一起,就好像在說像他這樣的爺們,怎麽可能會抽水果味的煙。

舒菀好奇起來:“什麽時候買的?”

江晏淡淡笑笑:“上來找你的時候。”

舒菀嘖了聲:“你準備的還挺齊全。”

說著話,她走到窗邊開了半扇窗戶。

屋裏暖氣很足,熱的都有些悶得慌。一點涼風竄進來,反倒覺得像是在久旱之地尋到一絲甘霖,清爽又舒適。

舒菀銜著煙點火,江晏就側身倚在窗邊,靜靜看著窗外淡白的月光籠在她半張側臉上。

她的睫毛纖長而又卷翹,眨眼的每一個瞬間,就好像蝴蝶的羽翼振動。

她真的很美。

清冷的容貌配上堅韌的性子,很難不讓人著迷。

江晏眼睛微眯。

舒菀察覺到江晏的目光,側頭瞥他一眼,嘴裏咬著煙,講話有些含糊不清:“我臉上有東西?”

“沒。”江晏搖搖頭,視線落在了她手中燃起的煙上,“隻是有點好奇。”

舒菀抽了一口煙,口腔裏甜絲絲的,確實有股藍莓味兒。

她的唇邊勾起笑:“好奇我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

江晏:“對。”

舒菀笑著垂下眸子,第一次向江晏坦露了一點兒心事:“我媽去世那會兒學的。”

她其實從沒想過要告訴他這些,畢竟這世上不會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傷口扯開給旁人看。

可不知怎麽回事,看著江晏那雙溫情脈脈的眼睛,她竟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回答了。

舒菀熟稔地吸了口香煙,鼻腔中緩緩吐出一團白霧,很快彌漫成一道煙牆,橫亙在她和江晏之間。

她漫不經心地朝他看去一眼,很快又垂下視線。而透過這層薄薄的煙霧,江晏隱約看到了她落寞的神情。

“酒呢?”他又問。

“也是那會兒。”舒菀眼眸眯了下,想到了從前的那段難熬的時光。但很快,她的語氣又變得輕鬆起來,“睡不著的時候我就喝一點兒,這樣很快就能等到天亮。”

她越是淡漠,就越是在意。

江晏眉頭一動,又想起自己在賀秋雅的葬禮上聽到的那件事,一顆心再次悶了起來。

“你一定很想她吧。”江晏自以為是的覺得。

舒菀彈彈煙灰,笑著彎了彎眉眼,就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想個死人,有什麽用?”

話是這麽說的,可舒菀卻還是想起了賀秋雅。她的音容相貌,她的處處溫柔,這麽些年來一直都在舒菀的腦海裏。不是偶爾想起,而是壓根一直都沒忘記。

窗外寒風迎麵而來,吹起舒菀鬢角的青絲,將它們卷在一起。

舒菀伸出手,將碎發撥到耳後,再次把煙遞到嘴邊。

江晏就這樣盯著她,她的輪廓隱在煙霧中半明半暗。最後舒菀一支煙抽完,心滿意足地關上了窗。

冷氣消失,房間的氣溫再次上升。

擱置在桌上的酒還有半瓶,舒菀走過去倒了一杯。

江晏手機突然響了幾聲,他垂眸去看,發現是江燼發來的消息,說是他已經到宋聽眠家樓下了。

江晏回消息,祝他此番能成功。

舒菀看著江晏手指飛快地戳著手機,以為他還有事要忙:“你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江晏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沒什麽大事兒,就是幫我弟追小女孩兒呢。”

舒菀:“你還有弟弟?”

江晏:“堂弟,才念高二。”

舒菀倏地笑了:“高二就追女孩了?”

江晏揚眉:“不僅追,還直接追人家家裏了。”

舒菀抿抿唇:“那你弟弟還挺野。”

……

兩人就這樣閑聊著,又坐下喝了許多許多的酒。

不過,後來他們聊了些什麽舒菀已經記不太清。隻記得那晚的最後,她醉倒在酒店的**。胳膊和腿全部張開呈人字形,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失重感。

她說好累,不想去洗臉。

江晏沒她醉的厲害,就用熱水燙了條幹淨的毛巾。

“我給你洗,好不好?”他坐在床邊看她,溫柔地問她。

盯著天花板的舒菀迷迷蒙蒙地側過頭看他,沒說好不好,反倒問了他一句:“江晏,你為什麽不走呢?”

“我想走的。”江晏看著她那雙迷離的眼,聲音低沉卻又溫柔,“但是總覺得,你今天需要有人陪著。”

但是總覺得,你今天需要有人陪著。

舒菀心口一怔,緊接著,眼眶就發了酸。

江晏伸手撫上她的眼角,不過輕輕一撚,指尖就沾上了她苦澀的淚珠。

舒菀始終忍著,就那樣緊緊咬著唇,沒讓自己再落下一顆眼淚。

最後,是江晏問她:“要我不看你,你才肯哭嗎?”

舒菀愣了半晌,帶著鼻音輕嗯了聲。

江晏淡聲說好,摸了一下她的腦袋,隨後站起身,走出了她的房間。

那是舒菀少有的脆弱時刻,她所有不想顯露的情緒,全都被江晏悄無聲息的看穿。

他沒有聲張,沒有同她多言一句,隻是妥善溫柔地接住這份脆弱,讓舒菀在這一方小天地,找到了可以放肆哭的勇氣。

所以很多年後,舒菀都還能想起這一夜。

她躺在**蜷著身子小聲抽噎,哭濕了半個枕頭。

江晏站在門口始終未走,最後等到她哭聲漸沒,敲了敲門,眸中含笑地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去樓下吃點宵夜?”

這種感覺很難講。

如果說舒菀這輩子會有無數次對別人心動的時刻,那這一次,她最難忘懷。

作者有話說:

哈嘍哈嘍!!這章咱們燼哥友情客串了一下下!!

這裏對應長夏來信的劇情就是,燼哥去眠眠家裏找她,把她堵在樓道裏告白~~~

另外我真的好喜歡這一章節的江晏和舒菀嗚嗚嗚!

看穿她的脆弱,卻不聲張的溫柔嗚嗚嗚!!